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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一入城, 便直奔却探望杜度。明军突然对遵化发动袭击,打了个回马枪, 是他始料未及的, 所幸杜度虽有脚伤在身,还是力战守住了遵化。
在山海关接到战报的他大喜,遵化乃是自长城关隘入明的必经之路, 连着蓟门要塞, 地理位置非常险要。在山海关攻不下的情况之下, 若再丢了遵化,回师盛京恐成难题。所以他当然要亲自前来慰问犒劳一番。
方进杜度的屋帐, 皇太极便闻道一股扑面而来的草药气味, 见杜度的伤足仍缠着纱布,便先一步去迎他,“不必行礼了, 这次你立了大功,本汗是特地来褒赏你。”
杜度免了跪礼, 却也不忘尊卑, 躬身道:“汗王厚爱,若非有伤在身,我当亲自去迎接汗王入城。驻守遵化,也本是我份内之事。”
“本汗派你入驻遵化城时,原以为明军会追着大军东走,未曾想到这里实际危机四伏、岌岌可危,所以此番本汗又多调了一千士卒前来支援,听你调遣。”
皇太极又嘱托道:“遵化乃大户城,城中百姓愿降则矣,不愿降者,也不要刁难他们了。攻城易,守城难,若是再生民变,是得不偿失。”
“谨遵汗王教诲。”
嘱托完要事,皇太极才问询道:“你的伤足可好些了?”
“我在遵化找了几个汉人大夫接了骨,等骨头长好了,便无大碍。”
“那就好。”
皇太极余光扫见那床榻边搁着一只药箱,便试探地问:“近日你可在遵化城见到了什么可疑之人?”
杜度明知故问,“什么可疑之人?”
“祖大寿说她去了顺天府。从山海关入顺天府只有两条路,其中一条便是过遵化入顺义,本汗从西平过来的一路都未有收获,想着兴许她会到了遵化来。”
杜度眼神躲闪,低头答道:“我驻守遵化这些日子,并未发现她的踪迹。”
皇太极未再追问,拍了拍杜度的肩膀,“那你便好好养伤,本汗与诸贝勒还有事要议。”
杜度目送着皇太极出了营帐,这才松了一口气,揭开帷幔一角,对她道:“出来吧,汗王已经走了。”
“他已知晓我要去顺天府……事不宜迟,我必须赶快动身。”
“大军从西门入城,你从东门走吧,我会派一个亲卫送你出城。”
海兰珠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
她先去和祖大寿的两个侍从汇合,随后便驾马直奔东门。
原以为当是顺当无阻的,却怎想东门已有正黄旗的卫兵在守株待兔了。她见势头不对,正想掉头,只见城楼上走下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若不是我多留了个心眼,你又想逃去哪里?”
皇太极一身铮亮的明黄甲胄,腰间别着那把他御用的黑底镶红雁翎刀,盛气凌人地朝她走来。范文程跟在他身后,亦是一身戎装。
他从来都有先见之明,她便是再怎么瞒天过海,也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自知无路可逃,跳下马后,不分青红,便先跪地请罪,“今日之事,皆是是我自作主张,一人所谋,和杜度贝勒无关,还请汗王不要责怪他。”
皇太极原是心潮澎湃,有千言万语要说,听她开口便是替杜度求情,是胸口一闷,寒声道:“三年不见,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吗?”
范文程蹲在她身侧,苦口婆心劝道:“范姐,你先起来。汗王已查清当日宁远的前因后果,李延庚也都招供了,他原本是死罪难逃,李永芳用免死金牌救了他一命,汗王将他给软禁了起来。眼下袁崇焕下狱,毛文龙死了,刘兴祚也死了,唯独剩下祖大寿,也只是强弩之末。你不必再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就安心跟我们回去吧。”
她抬起头来,固执道:“我还不能回去。”
“眼下兵荒马乱,局势动荡,华北流寇泛滥成灾,到处都不太平。汗王千里迢迢,为了赶来遵化,整整三天都没合眼,你这是在闹什么脾气?”
“我不是在闹脾气……有些话,还是让我自己跟汗王说吧。”
海兰珠望着皇太极阴晴不定的神色,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疲乏。
她走过去,牵起他的手道:“我们去城楼上说,好不好?”
皇太极点头应允,跟着她上了城楼。两人像是从前一般,在一处石阶上坐下。
“汗王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放下几分先前绷着的严厉,戚怨道:“我怎么可能过得好。”
他每天都要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焦头烂额的时候,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诺大的汗宫,才意识到,没有她,自己居然无处可去。
“你呢,你又过得如何?”
他望见她的手腕上,还留着当年在宁远的那一道疤,连着他左肩的箭伤又一阵隐隐溃疼。
“不好,也不算太坏。”她笑得很牵强。
皇太极千转百折了许多念头,最后却发现,真正见到了她,唯一的想法,便只是留住她在身边。
“我不问你从前在宁远的事情,也不问你今后要去顺天府做什么。只要你同意跟我回盛京,从前我对你的许诺,都会如一兑现——”
谁知她却神情凛然道:“皇太极,你若仍顾念旧情,便放我出城吧!”
他沉眉凝目,“这么多年了,你为何还是这般固执?为何就不肯听我一次?”
“你知道的,我无法成为像哲哲那样的好夫人……”
风吹得她双颊绯红,目色间透露出的,是那股熟悉的倔强。
“我爱你,这一点从未变过,但与此同时,我也想做我自己,我有自己的想法、意志,有自己的处世准则。你是帝王,注定有你的路要走,你不能负天下人。但我……只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必须去京师,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放下,才能赎罪……”
皇太极哗然色变,翛地起身,痴念道:“你从来都在为别人着想,却不曾为我想过……你怜悯他,谁又来怜悯我?你知道,这几年我又是如何过活的吗?”
“你从来都是赢家,不是吗?你苦苦周旋了这两年,不是为了碾轧京师,不是为了攻池掠镇……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杀掉袁崇焕泄愤而已。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的结局……只怕比岳飞还要惨烈。汗王,当今世上,已无人再能与你比肩了。我去京师,只想还他一份恩情,仅此而已。”
他森森地问了一句:“你爱上他了?”
“没有。”
“那就跟我回去!报恩也好、赎罪也好,我替你去做!”
“皇太极……”海兰珠哀戚道:“我爱你,是宿命。去京师,是我的选择……我想积德,为了我们,也为了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天聪元年十月十八日,我在宁远生下了一个男孩,左耳后有一颗黑痣,取名作叶布舒,如今在锦州城祖大寿的府上抚养。汗王若是有法子,就将他接回盛京吧……但是,不论用什么手段,祖大寿这个人,一定不能杀。相信我!”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不肯放,沉痛道:“我要你和孩子跟我一起回去!”
海兰珠只是在不停地摇头,“相见争如不见,你不该来遵化的……我心意已决,还望汗王成全!”
“争如不见……”
他听到这里,终于落实了心中的绝望,步步后退,沮丧失神道:“就算今日我留住了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你若执意要走,我便放你走。你想要自由,我便给你自由。这样你可满意了?”
“皇太极……”
“与你相识至今,我从未变心,也从未放弃过。哪怕一次次要面临抉择也好,我都会无条件的选择你。但……也到今日为止了。”
她的心跟着他一起疼,却也欣慰……这或许是当下最好的结局。她宁愿他能抛下这份爱恋,安心过他的日子,也不愿再见他为了她神伤。
她只有亲自去京师完成那两件事情,才能了无牵挂地回去。
“皇太极,我能不能……再抱抱你?”
她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他,又会是何年何月,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沉默良久,才哑然道:“你折磨得我还不够吗?”
“正因如此,我才要赎罪……”
“筝筝,我等不了你了,过去的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百般煎熬,我太难受了……今日你若离开了遵化,我……便当你说了诀别。”
“诀别的话,当日宁远城下,我便说过了。”
他的痛苦,她何尝不感同身受?奈何人世间,相思意未绝,太多纷扰,总是不能如愿。
他说了要放她走,却仍不肯松手,紧紧将她圈在怀里,嘶着声音,最后抱着一丝期望,嘶哑着声音道:“若我求你……”
“去京城的路很远,渺无归期,汗王……还是忘了我吧。”
她何尝不贪恋这个怀抱?只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她若不能冷酷地斩断这一切,只怕自己会心软……
她强迫自己从他的怀抱里抽身出来,对上他戚然的双目,“虽然我没有权利再对你说什么,你若是觉得我厚颜无耻也好。但我还是恳请汗王,放过刘爱塔的家人。子之罪不应牵连父母,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他也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刘爱塔已经死了,无论他生前做过什么,都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交待完这厢话,她弯腰躬身一揖,未有留恋地转身走下了城楼。
皇太极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是心如刀绞,无力地伸出手去,却是挽留不住一缕清风,何谈能挽留她?
四海寂寥,烟波成灰,无非如此。也许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守得这份痴情。
范文程随即赶赴城楼上来,还未开口,只听皇太极怆然说了四个字。
“……放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