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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不懂,陛下何苦这般折磨自己呢?娘娘是阔达爽落的人,若是她知药是这般得来,她怎会服下。
他眨了眨眼,看一圈寂静冷清的书房,这间小书房,是宣珩允登极之后特意让人腾出来的,只因有祖训,后宫无事不得擅入太极殿。
娘娘娇懒缠人,陛下又何尝当真厌烦过,不过是下了早朝,白日里的时间都被拘在太极殿批奏折,如此,和娘娘见面的机会就剩下晚上,是以,陛下才命人在寝宫收拾一间小书房出来。
此事也是被那些言官上奏驳谏过的,只是被宣珩允强硬按下。
奏折搬到小书房批阅,荣嘉贵妃娘娘就越发喜欢上看书了,回回总要抱着一卷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书往小书房那张楠木摇椅上一躺,一看就是半日。
陛下何时批完奏折,娘娘的书也就翻完了,有时小书房里烛火彻夜长明,娘娘还会抱着书坐到书案的另一头,拿起支狼毫笔给自己的书卷上做些批注。
崔旺忽然眸子一亮,转身从身后靠墙的书柜上一顿翻找,抱出一摞名字千奇百怪的书卷置于宣珩允面前。
“陛下,娘娘往日里,素爱翻这些话本子消磨时光。”崔旺是聪明人,这话说完,他把那封折子往书案中间放了放,躬身告退。
宣珩允缓缓动了动睫羽,连日来气血不足,他连睫毛都变得黯淡无光,视线落在那些封页卷出毛边的书卷上,他低低笑一声。
那个人究竟有多冷落她,才会令阿玥无聊到只剩下卷纸打发时间,可纵使这样,她依然愿意坐在这间屋子里,一坐就是半日。
一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就算杀了他,自己也会死,也无所谓。他不怕死,但他怕她死。
半垂的眸子里,漆眸突然涌动出疯执的光。
只要她能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
想到这里,宣珩允忽然向前俯身,一只胳膊撑在桌沿,揪着胸前衣襟大口喘气,那张似纸扎的脆弱面容登时变得生动扭曲,亦更煞白。
他低头喘气许久,吐息方才慢慢恢复。伴随着恢复平静那双桃花眸里的暗潮也逐渐退去,又一次化为死水。
他撑起身体再一次往后仰靠,眼皮无力抬了抬,忽而,所有动作都停滞了,他的视线落在方才被无意推开的一卷书册上,久久凝视,毫无征兆地,突然就笑了。
被翻开的书页上,被密密麻麻勾画着一群四脚小龟,细看,每一只小龟的龟壳上,都歪歪扭扭带着一定龙纹发冠。
穿过飘着浮尘的瑞脑香,宣珩允恍惚看到一袭华衣的女子玉手执笔、垂目作画的认真模样,是如此鲜活,生动。
这才是楚明玥啊,纵然百无聊赖,她也不会当真过得无趣。
这样鲜活的生命,就应该活在五彩斑斓的阳光下,被繁花锦绣簇拥着,还有谁比她更配享受活着的乐趣呢。
冷白无血色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泛黄的书页,他的动作格外的小心翼翼,就像怕惊扰到正在晒太阳的龟群。
最后一日的冰蚕之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陛下,”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敲门声再次响起,“昭阳郡主到了。”
书案上,铺满了楚明玥往日翻看过的书卷,确切地说,是她作画用过的书卷,宣珩允一本本耐心把那些书卷收起,放回书柜上。
“请郡主进来。”他清了清嗓,嗓音依旧暗哑沉浊。
楚明玥被崔旺请进书房,绣履迈过门槛时腰间悬下的玛瑙环配撞出清脆声响。
她端手平臂,款款福身。
宣珩允令崔旺搬来椅子,给她坐下说话。递过来的折子他已看过,只说是为长生寻的先生定下了,但宣珩允知晓,她是为别的事来。
果然,楚明玥简单把邀请冼无风做长生教书先生的事禀过,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问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向来不喜绕弯兜圈。
“刚才入大明河宫,行经宫院,瞧见平地上立一口丹炉,炭火烧的正旺。”楚明玥端坐在书案半丈远的书柜旁,凤眸噙笑直盯着宣珩允。
“常理来说,昭阳一介女子不该涉政,可终归是楚家人,既然听到了就做不到放任不管,陛行止惹世人瞩目,那口丹炉置于后宫,眼下坊间流言愈演愈烈,长久下去,恐对朝局不善。”
清音如溪泉,平静流淌。
“朝中大臣恐亦会对陛下作为有异议。”此话一出,楚明玥眉心一蹙,怪自己这话逾矩了。
方才只说坊间百姓频议,倒还不算过分,谁不知昭阳郡主喜去茶馆听书呢,说到底也不过是听了一耳朵长嘴话,到宫里打听来了,最多就算胆子大,找到正主跟前问来了。
可那句“朝中大臣”则会惹来宣珩允猜忌,她不该关注朝臣举动的,无论是于楚家、还是于沈从言,她都不应该把目光放在朝中官员的态度上。
这会有观风向的嫌疑。
“我只是……”楚明玥试图给那句话补回来。
“他们的异议不重要!”宣珩允握紧指骨,注视着楚明玥,格外认真道:“朕没让那些人提意见。”
楚明玥的话被打断,她怔愣住,迟疑打量着只穿一层单衣的皇帝陛下,他的眉心似乎在极力忍耐着莫大的痛苦,刻意保持舒展,而那双终年温润似水的桃花眸,此刻跃动着疯执的火焰。
这个人没有疑心她涉政,没有斥责她探听朝臣,他用长出荆棘的尖锐目光看着她。
不,这不是宣珩允。
她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何故面对这个人,总会生出异样的陌生感。
因为,这根本不是与她做了五年夫妻的那个人。
第60章60、60
楚明玥从那张雕花楠木椅上起身,迟疑着向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翘头案走两步,细细端详端坐在书案后的人。
“陛下您不是要做治世贤君吗。”楚明玥观察着那张孱白的脸。
尽管她走得很近,宣珩允依旧绷直脊背坐着仰头抬眼看她,并未起身,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君臣距离。
但宣珩允视若无睹,未有介意。
“皇姐觉得不妥吗?”宣珩允在问她,“那朕依皇姐的意思,明日早朝广纳谏言。”
不,楚明玥怔住,这不是宣珩允会说出的话,还有他的表情,未免过于……乖巧?这个词并不合适,但这一刻,面前这个头戴掐金龙纹白玉冠的男人脸上,呈现出即偏执又稚幼的违和情绪。
“陛下不是不喜我议朝政吗?”楚明玥试探着问。
“那不是我!”他突然抬高音量,但声音也不大,低沉暗哑。
“那你是谁?”楚明玥向前迈一步,追问。
小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静止不动的帘幕被窗缝漏下的日光照出斑驳的阴影,斜落在宣珩允额角。
楚明玥盯着那串细密的阴影,心脏突然疯狂跳动起来,她下意识害怕从宣珩允口中听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李代桃僵?李鬼代李逵?
下一息,她立马把这些荒谬到只存在于话本子里的猜测赶出脑海,不可能。大宛皇室没有谁再有这般实力。
“皇姐,我是宣九。”宣珩允仰看着她,那双深湛的桃花眸底迸出一缕真诚的光亮。
楚明玥徐徐呼一口长气,忽而笑起来,为自己方才天方夜谭般的猜测感到好笑。提起的心顷刻放下,她这才记起此行来的最终目的。
她退回椅子的位置,却未坐下,为方才的无礼之举屈膝请罪,宣珩允仍旧端坐,抬手免礼,并让楚明玥坐下。
“陛下可是染了恶疾?”楚明玥曳裙而坐,放缓了语气。
宣珩允摇头。
“敢问陛下在寝殿内设炉炼丹是为何?当真是要求仙问道寻不老长生。”楚明玥又问,既然进宫了,她总要把这些给弄明白了。
宣珩允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道:“皇姐若是不喜,这两日朕撤了那丹炉便是。”
楚明玥愕然一瞬,如此她再无话可说,也就起身请退。
宣珩允今日从始至终话都不多,直到楚明玥的身影消失在书房再次合上的门缝里,他犹如纸糊的人偶被抽去竹签,猛然泄气萎靡,伏倒在书案上,大口喘气。
楚明玥站在廊下,迎面沐着灿灿天光,她拾阶而下,心底那阵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崔大监。”她驻足回身,朝候于廊下的崔旺唤一声。
“郡主您万安。”崔旺小跑而至,脸上堆笑,“这几日宫里活儿多,一直没抽出空出宫,可是玉狮子的肉干吃完了?老奴这就去膳房再装一罐。”
楚明玥眼尾弯了弯,到底是宣珩允身边的大太监,一过来就先把这几日唤不出去的事给主动解释了。
如此,她就直接开口问了,“崔大监可有察觉,陛下的性情较之往时,似有不同。”
“嘿,郡主这话问得,可是要老奴的命咯。”崔旺眯眼笑着,“自古帝王心难测,何况,谁的性子又能十年如一日呢。”
楚明玥笑着剜他一眼,“就你会回话,去吧。”
崔旺望着窈窈离去的纤影躬身,“恭送郡主。”
直到出了宫门,楚明玥都未再言语,半夏和丹秋默默瞧着,不敢多问。
马车刚离开铜金五十六铆漆红大门,迎面遇到正要入宫的崔司淮,这还是正月一别,楚明玥第一次再见这位天之骄子。
“停车。”
马车停下,楚明玥撩起烟罗幔,注视着一身绛紫朝服的年轻人翻身下驴,又等他认真把绳缰拴在宫门侧停放官员马车的石墩上,才迟迟下车。
“小半年未见,崔少卿当真如传言那般,规矩多了,进宫面圣竟也知穿朝服了。”楚明玥笑吟吟注视着走来的年轻人,只觉他比上次见时成熟许多,果然催长心智的不仅有岁月,还有风浪和挫折。
崔司淮挑起一边唇角懒洋洋笑着,朝楚明玥拱了拱手,“听闻郡主回京以来少见客,怎的今日能在宫门口遇到。”他低头往楚明玥凑了凑,“莫不是郡主又惦记起重华宫里的金香软玉,反悔了?”
得,这一开口,还是那副欠打的模样。
楚明玥睨他一眼,“私藏遗诏,真有你的,也不怕惹来满门抄斩之祸。”
崔司淮呵呵一笑,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打开扇了道风,“臣可是一心为了郡主能远走高飞,走得踏实、走得彻底,怎的郡主回来不谢臣,反倒是说风凉话,也就是臣命大。”
“得了,崔少卿是怕本宫尚未走远,陛下若追,本宫会心软跟着就回来了。”
崔司淮只笑不语,当是默认,那把未作画、未题字的素面折扇扇得越来越快。
“郡主下车不是要关心臣受罚一事吧?”
楚明玥敛尽笑意,问:“你既一心助陛下做明君,此次后宫架炉炼丹何不谏言阻止,坊间流言可曾听到。”
崔司淮合上折扇,轻敲掌心,意味深长回她,“让风吹一会儿。”
楚明玥眉心轻蹙,“故弄玄虚,讲。”
“说不得。”崔司淮摇头。
但楚明玥放下心来,如此她便猜的到,坊间那些流言宫里是知道的,“崔少卿可觉得陛下性情不似往日。”
“也说不得?”她瞥崔司淮一个白眼,唇边噙着抹凉笑。
崔司淮退开两步,望了望西边的太阳,“《易经》里说,太极生两仪,可这彼即是此,此即是彼。”
楚明玥彻底没了耐心,冷下脸嘲他,“崔少卿受罚之后,说话倒是格外谨慎,罢了,不耽搁崔少卿入宫要事。”
崔司淮一手持折扇,微微躬了躬身,他遥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鼻尖尚留一缕香甜的紫沉香气,“这说的不挺明白吗?”
他一头雾水往宫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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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放亮,橘色的曦光从东边逐渐晕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