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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玥沉思不语,薄如蝉翼的红绡长褙在她身后垂下,针脚整齐、灵栩的刺绣在金色的日光下盛放。
她穿过百香四溢的小道,在凉亭的石凳坐下,手指撑着额角若有所思。
“数月的雪若是造成雪灾、瘟疫,倒确是天罚,但本宫听闻那连月的雪只对洛京的百姓取暖有影响,且朝廷沿街发放了木炭,未曾听说有人因那场雪丧命。”
半夏接着道:“是现在半城人忽然长起了湿疹,且都反反复复,他们把长湿疹的源头归到了今年雪下多了。”
楚明玥闻言,忽而一笑,这么个说法倒是有趣,历来天灾都是要饿殍遍野、尸山血海的,眼下湿疹虽是刺痒难耐,却未有失命。
且天罚是为惩戒暴君,元启帝在位三年,虽杀不少人,可做的一桩在一件件都是百姓得利的事。
“朝廷年初才和那些远藩诸国开通商路,这些对于百姓们都是利惠之事。”楚明玥道。
甜儿端过来切好的桃子,还有两盘早前她们在外边铺子买的蜜饯、点心。
楚明玥在两个彩釉瓷牒之间犹豫一霎,挑了块花生酥,轻咬一口,酥香酱甜,有细细的粉渣掉落在地上,惹来路过的蚂蚁。
半夏闷闷道:“都是些眼皮子短的,净看到些和他们不相干的。那些人说陛下如今妄信妖道,在皇宫里开坛炼丹,是要学暴戾秦皇,妄图与天齐寿,这才惹怒天神,引来惩戒。”
楚明玥撩眼看她,似笑非笑,“你替他说话?”
半夏一听连连跺脚,“奴婢是怕这件事越传越广,最后连累到郡主。这些人传起闲话来,是怎么离奇怎么编排。”
“这倒是。”楚明玥指尖敲着瓷碟边沿,煞有介事认真点头,“再来一出,可就不能诛妖妃了,得改成诛郡主,光是气势上就弱一大截,不如妖妃的名头响亮。”
“郡主,您怎还有心情玩笑。”丹秋递上干净的帕子,给楚明玥擦净指尖沾着的花生酥碎。
楚明玥思索几息,方才正色问道:“开坛炼丹是何事?”
“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都说陛下南巡回来带回宫一个妖道,在大明河宫架起丹炉,日日炉火烧得旺。”
“有这事?”楚明玥敛眸,猛地想到今日见陛下,他的面色委实过于苍白,下唇带伤,“莫非是陛下圣体有恙,连太医亦束手无策,竟要从那些偏门冷道里寻生机。”
几个姑娘皆摇头。宫里的事,她们如今也知之甚少。
如峰似黛的眉逐渐压下,楚明玥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分分收起,逐渐变得严肃。
用膳时,宣珩允忽然似魔怔般的胡言乱语,以及规劝他绵延子嗣亦未有驳斥,如今想来,她越想越觉得,他今日行径过于诡异。
“崔旺一般何时来给玉狮子送肉干?”楚明玥问。
甜儿回答道:“有时是崔大监亲自过来,有时会让别人送来,往常每三四日就会送来新鲜肉干。”
三四日,楚明玥等不了。
“想办法往宫里递个消息,请崔大监来府上喝杯茶。”
“是。”丹秋应下。
她办事稳妥,此事适合她来做。
“郡主,您这是担心陛下?”半夏的声音和表情都明显透出不甘,跟着楚明玥这么久的人,是打心里不希望郡主和陛下再有瓜葛。
第55章55、55
蝉鸣响罢一曲,骤然歇下。凉亭里陡然一静。
丹秋亦不作声,只留一双耳朵等待楚明玥给话。
甜儿跟着楚明玥回京有段时间,这其中故事也早已理得明白。
她们都不愿楚明玥再对那人表现出一分情意。
楚明玥明澈的眸子轻轻一转,打三人脸上扫过,嗔道:“本宫就该罚你胡说八道,丢了楚家人的气度。”
她起身拎了拎衣襟,往花园里看一圈,玉狮子趴在一棵桃树上舔毛,就随它留在了花园,而她款步往寝房回,折腾半晌,她有些乏了。
她没有要以“楚家人”这三个字来给自己的龌龊心思做掩护。方才,楚明玥是当真认真思索了,她确定自己此举问心无愧,绝无半点私欲。
腊月至今,快半年,再回望,楚明玥凭空生出瞬息隔世的错觉。就仿佛,对那人的感情早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若不是半夏问起,她怕是此生都不会再回望那些年的荒唐南柯。
自这日之后的两日,丹秋应着楚明玥的吩咐,想着法往宫中递消息,却迟迟未等来崔旺。
第二日傍晚时分,有薛家派人来递了帖子,邀昭阳郡主到府上吃酒。
楚明玥回京以来,起初数日,京中权贵尚持观望态度,毕竟她休了当今陛下的流言彼时正尘嚣直上,没人想得罪当朝天子。
后来,元启帝一声“皇姐”从江左传至洛京,诸人心中了然,只当二人已冰释前嫌,私下叹一声皇权之下,果不然私情算甚。
她虽不再是当朝皇妃,可依然是先帝亲封的昭阳郡主,绥远军主帅唯一的女儿。是以,后来的日子里,京中后宅女眷递帖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送来府上的赏花品茶之请帖堆叠如山,然所有拜访邀请一应婉拒。
有那胆大心高的贵族青年不知从宫里哪个宫人口中听了一耳朵,用华丽精贵的檀木盒装了满满一盒夜明珠送过来,礼盒怎么送来的,又怎么拿回去。
至今,楚明玥并未在一众京贵女眷中正式露面,只是日日带着府里人养花逗猫玩投壶,而这次送来的请帖的薛家却不同常人。
请帖送到的时候,楚明玥正坐在圈椅里看长生站在被围起的沙坑里练扎马步,只见长生双腿半屈,脸上汗珠莹莹泛着天边霞光。
沈季走过去,提脚一腿踹在他膝窝上,长生扑通跪在了细沙上。
楚明玥瞧着,染着丹蔻的如玉纤指下意识扣紧
扶手,身子向前倾了倾,终是忍着没冲过去制止,练法没错,是长生身子骨弱,缺少锻炼。
夏儿引着一身靛青色衣衫的中年男人来到楚明玥跟前,那人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士兵的礼,“参见郡主。”
他双手把请帖送到楚明玥眼前,恭敬讲明来意。
“薛伯父得了嫡孙,这酒是要吃的。”楚明玥让半夏收下请帖,又让甜儿带人到前院喝茶,送请帖的人连声谢恩,后跟着甜儿离开。
“是薛副将吗?”半夏拧眉往不远处沙场看着,“奴婢怎么记得,早在四年前,就跟着郡主和将军去薛府吃过一回满月酒呢,似乎也是得了孙子。”
半夏口中的薛副将是定远侯当初的得力臂膀,薛炳贵。后来,就在定远侯要为其请封之时,他突然负荆请辞。
原是发妻早亡的他,准备续弦了,可续弦何故要请辞离军帐,绥远军所有人那时都不得其解。要知道彼时边疆早已无战事多年。
直到春晖公主向奉华帝请旨下嫁,众人才恍然大悟。
春晖公主是奉华帝众多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在皇亲国戚中本无足轻重,只因其早年丧夫,一直独居洛京。
大宛民风算不得迂腐,下嫁、再娶皆是喜事,并不会惹来非议,只是纵使门可罗雀的公主下嫁之人,也是万不能再参军行政。
无人知道这八杆子打不着交集的二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只是薛炳贵自此成了皇家女婿,富贵闲人。
楚明玥往口中放一颗葡萄,“大约是春晖公主和上一任夫婿的儿子吧,如今亦尊薛伯父一声父亲。”
半夏细观手中请帖,帖封烫金描花,用的是千金难买的白竹纸,她“啧”了一声,“果然,就算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公主,那也是皇家人,皇族的体面是有的。”
楚明玥睨她一眼,轻声嗔她:“又胡言乱语。春晖公主的母妃也曾受宠过,可惜早亡,本宫幼时到宫中请安,见了她也曾见礼唤一声皇姑姑。”
不过是皇恩倏尔不在,人也就逐渐远离政权中心了,时间久了,容易被遗忘掉。
“那郡主这次宴请,您去吗?”丹秋问。
楚明玥思忖片刻,道:“去,阿爹不在,薛伯父这杯酒,本宫自然要替阿爹去尝尝。”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两年前,花家小六可是嫁给了薛伯父的幼子?”
“是的。”半夏回道:“两年前,郡主吩咐奴婢准备了厚礼送过去。”
楚明玥悠悠叹一口气,心念正好去瞧瞧花小六。
当年,也曾是闺中手帕之交,不,应该说是遛马之交合适,也曾跟在威名扬京城的昭阳郡主身后打马听曲。
上一任国子监祭酒花家六个女儿,唯有幼女不学女德、不会花红,整日跟在楚明玥身后胡作非为。
后来,昭阳郡主成了荣嘉贵妃,出宫不便,这些旧交总是见面不便,如今楚明玥倒是有了大把时间,可往日的伙伴或娶妻或嫁人,总是再难寻幼时的大把闲逸时光。
喜宴是两日后,这两日,丹秋依着楚明玥的嘱托又往宫里递了三回消息,皆联络不上崔旺,得到的回答皆是“崔大监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寸步离不得。”
而坊间流言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茶馆子里的说书先生这几日赚得笑不拢嘴。不仅是京中,经过无数日夜的发酵,“天罚”一说就像夏日的凉雨,在百无聊赖的蝉鸣阵阵中很快传遍大宛的东南西北。
有人从荒诞中品读离奇的皇家密辛,末了,喝一口碎叶苦茶呸一声妖妃祸国。有人于暗处摆放棋局,棋子落在纵横交汇处步步经营。
两日后,楚明玥的双鸾油壁车离开定远侯府,后边,是数辆马车拉着诸多贺礼。
而皇宫里,接连数只黑羽鸟先后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里飞出,院子里的丹炉,火焰仍旧烧得旺。
突然,“啪”一声响,从紧闭着大门的屋子里传出。
“哎哟喂,陛下您唤奴才一声,让奴才来做。”守在门外的崔旺听到响声,一脸担忧推门进去,就看到那台实木翘头案前,那盏翠玉笔洗摔落在地面上,碎成三块儿,旁边,掉落几支狼毫笔。
宣珩允的右胳膊肘撑着桌案,瘦削细长的手指尚维持着执笔的姿势,指尖颤抖不止。
今日是他冰蚕入体第六日,体内火毒正焚烧心肺。
他着一袭珠白缎面薄衣,里面一层素白里衣早已被汗濡湿。
方才,他正手执狼毫笔批阅奏章,突然更猛烈的热潮从他的胸腔肺腑里腾起,这股热浪就仿佛地府里的幽冥之火直窜神台,将他围在火心,滚烫的炙烤让他恍惚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烧得他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痛的。
崔旺蹲在地上,手脚麻利把碎瓷片收进桶中,又起身净了手,拿起覆在冰盆里的冷帕过去,“陛下,您用冷帕敷一敷。”
他只往案后瞧一眼,心就跟着打颤。
他似乎看到陛下周身都隐隐在冒着热气。不过是他进来这一会儿的功夫,陛下被汗浸湿的衣襟再一次被他自己的体温蒸干了。
宣珩允接过冷帕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冷帕再交回崔旺手中时,真真就冒着白雾。
“丹秋又往宫里递话了吗?”他问。
“是。”崔旺把帕子放回另一个水盆中,“奴才若是再不去,丹秋姑娘怕是会去找张首领咯。”
宣珩允一手撑着额角,沉重喘.息,“你嘱咐他一声。”
“是。”一想到张辞水那张嘴,崔旺眼皮子跳了跳,他抬眼看了看,“陛下,娘娘估摸着是要问院子里那口丹炉之事,何不让奴才去应对一二,总好过避而不见。”
宣珩允半阖眼,眉心因为疼痛深锁,他气息明显不匀,低哑的声音格外慢的说道:“她聪慧,你撒了谎,她一眼识破。挺过明日……”
他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挺过明日,他就有精力解决暗处的魑魅魍魉。
“明日……”崔旺的声音不由自主缓下来,“还是让太医院的人都过来吧,奴才,奴才不放心呐陛下。”
宣珩允阖着眼,喉咙轻轻滚动一下,不知是不是应声。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病入膏肓的黄昏之感,是暮年时了无生机的状态。
“他笃定朕活不过第七日的寒火毒。”
过了许久,宣珩允忽然沉沉低喃,他无力勾了勾唇角,冷笑一声,原来他知道这是为他而设的陷阱。
只是这个诱饵确实为他所需,纵然知是陷阱,他亦跳得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