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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玥的马车上挂着醒目的红底旗帜,上面正楷白字写着楚,旗子穿梭在下山的路上,被山风吹着,赫赫作响。
马车前后,一队骑着战马身穿红色铠甲的士兵精神奕奕,正是从绥远军里拨出予楚明玥的私兵。
正月,他们乔装打扮掩去身份护送楚明玥离京,这回,他们周身铠甲在日光下煌煌生辉,光明正大送昭阳郡主回京。
车马浩浩荡荡往山下走,马蹄声震震,在山林里踏出回响。
楚明玥马车上的窗幔敞着,晨曦橘光穿过繁茂的林叶,斜斜落下柔和的光束,正落在车窗前。
楚明玥的手臂横压在窗棂上,下巴搭在手臂上,整张脸朝向窗外,任凭山风拂过脸颊。
她皮肤白皙莹润,额间描着一簇赤红的凤羽,日光时而照过她的脸,那一簇凤羽在光下反出细密金光,真真如神女过山。
车马到了山脚下,并未直接上官道,楚明玥的马车独自往彩衣镇去,剩下的所有人原地等候。
他们一行人马太过招摇,楚明玥不愿这么多人进入彩衣镇,扰民。
“听说柳娘子把她那几个绸缎铺子都卖了,换成了金元宝,现在就剩这家酒肆。”半夏坐在马车里,颇有些惋惜道:“柳娘子当真适合开铺子,卖铺子换钱,这是在为她女儿备嫁妆吧。”
“柳姐姐聪明。”楚明玥未回头,“岭南柳家如今朝不保夕,且她上次回绝了她家嫂要银子一事后,岭南那边断了她绸缎铺子的货。卖了正好。”
马车在青绿色的小竹楼门前停下,楚明玥踩着马蹬下车。
今日天气好,她穿一身织金刺鹤红绡褥裙,外罩浅金缎褙子,裙裾和袖角绣着展翅白鹤,被清风一吹,衣料拂动,衣上白鹤像是暂落歇脚的活物。
账案后的柳舒宜方一瞧见,就往门口走,“蓬荜生辉这词打小就会,可今日才算第一次亲眼目睹。”
楚明玥跨过门槛,在屋里站定,入鼻酒香四溢,直要醉人。
“柳姐姐与我相识多年,想来是往日的我在姐姐面前丑态太多,才叫姐姐直至今日才有如此感慨。”
柳舒宜轻剜她,“走,上去坐。”
楚明玥笑吟吟应声,二人一前一后往楼上去。
雅轩,二人相对坐下。
楚明玥四顾一圈,一应陈设如故,心底生出疑惑,“姐姐怎得没收拾,昨日差人来告知姐姐今日回洛京,人姐姐可曾见到?”
“见到了,见到了。”柳舒宜拿起案上倒扣的马蹄杯,斟满清茶,一杯放在楚明玥面前。
“今儿郡主要坐马车,恐会舟车劳累,就不请郡主喝酒了,喝杯今年的新茶。那几坛好酒,一会儿给郡主带上,回了洛京再喝。”柳舒宜言笑如往常。
楚明玥坐正身体,认真问:“姐姐当真不随我回去?”
柳舒宜垂了垂眼,看过来时一贯轻佻的语调严肃起来,“郡主,实不相瞒,我私下也找大夫又瞧过,前几日还到了趟铜元郡寻大夫。”
她指托马蹄杯,低头抿一口,扯起唇角笑,眸底的光黯了黯,但很快又燃起火焰。
“若说一个大夫诊错,总不至于几个大夫全诊错。”柳舒宜伸手过来握住楚明玥手指,“生死有命,可活得精彩全在我,眼下我这不还好好的嘛。”
楚明玥动了动手指回握过去,她注视着柳舒宜的眼睛缄默几息,忽而勾起朱唇轻嗔,“十九叔该打,净和我作对了,怎的三言两语就给你说的改了主意,本还想着回了洛京,你住进侯府我也不孤单,这下好,还是得我一人回去。”
柳舒宜忽然低眉浅笑,倒是少见。
这时,外边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白桃带着一个小郎君走上来,年轻人瞧着十六七岁,长得倒是白净。
他和白桃一前一后走进雅轩,白桃端一托盘,盘子上是五牒小菜。
小郎君手臂上挂着一件带观音兜帽的薄风披,他行至柳舒宜身旁,弯下腰附在柳舒宜耳畔低声说话。
柳舒宜听罢,侧目含笑应一声,“好,你和白桃到马车上等我。”小郎君离去时,手指在她肩上一顿。二人之间,一颦一息无不蕴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
楚明玥一手撑腮,巴巴瞧着二人无声又暧.昧的互动方式,待白桃和那人走出雅轩,外边楼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楚明玥方笑出声。
“我说姐姐怎得改了主意,明明当初应下好好的,怎今日说不去洛京就不去了,原是心思都被那小娇郎给拴住了。”
柳舒宜轻剜一眼,“就知郡主定是要打趣我,但我一开始也没打算瞒着郡主,这人是我前段时日在铜元郡的南风馆门口买来的。”
楚明玥黛眉轻挑,唇角噙笑,意味深长道一声,“姐姐倒是把十九叔的诨话都听进耳朵里了。”
柳舒宜抚了抚额角碎发,她往窗外看一眼,幽幽叹了口气,“我虽在南风馆买了人,可更出格的事,我是半点没做。”
楚明玥敛尽轻挑神情,声音低了几分,“姐姐是怕兜不住一腔真情,更怕那小公子倾付真心。”
若是把耳边柔情当了真,对这尘世的牵挂便再剪不断,辗转多少深夜才说服自己,以阔达之态坦然接受随时会戛然而止的余生。
少年人尚年轻,余生还很长,更不敢摘了一颗真心后,再独留人于世,慢慢忘却。
楚明玥知她。若是未患病的柳舒宜,她倒是相信,她真能给自己买几个俊俏的面首。
“姐姐怎就把人买回来了?”楚明玥转眸间眼尾又染上笑意,“可是身边缺个说话解闷的?”
柳舒宜手掌轻拍桌案,眉间假愠,“枉我方才还为郡主是知己感动,那日本是路过,见他母亲衣衫褴褛,想是不到万不得已吃不上饭,谁会把儿子往那地方卖,一时就动了恻隐之心。”
“人买回来,我找了先生教他识字,学得还挺快,酒肆里里里外外的活儿,他也能干。”柳舒宜突然探身过来,压低声音笑道:“没让他落奴籍,待他日,”她顿了顿,楚明玥知她意,就接口道:“待他日,小公子仍是自由身,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清风吹着屋里靠墙那一排竹叶沙沙作响,二人听风吟茶,又话多时,这才一起下了楼。
早晨一过,大堂里往来客人多起来,二人站在岁香酒肆的门匾下,楚明玥往里边扫一眼,只见先前那小公子正和几个伙计一道忙碌着。
“姐姐既已拿定主意,昭阳祝福姐姐。”
二人别过,楚明玥重新坐回马车里。
玉狮子压着两条前腿蹲在楚明玥先前坐过的位置上,转动着湛蓝的瞳“喵”一声,楚明玥捋一把踏后颈的长毛,把它往旁边推,玉狮子瞪着眼喉咙里“咕噜呼噜”骂骂咧咧往旁边挪了挪。
马车驶出彩衣镇,白墙黑瓦的建筑在身后渐行渐远,就连空气中若有似无却又一直存在的青苔味都在变淡。
一队车马浩浩荡荡行上官道,女婢们坐马车,男的骑马,一路言笑,算得上热闹。只是五月的天已然有些燥热,索性官道两旁的大树枝叶繁茂,投下一片荫凉。
楚明玥的马车后方不远处,一匹雪白神骏一直跟着,照夜白陪着这辆马车向前行进,一直走了很远。
快要行出江左境的时候,楚明玥令停下马车,照夜白站在车窗前,低头拱着窗棂,乌黑湿润的眼睛往里探着,似乎想要把头伸进去。
楚明玥伸过去手,慢慢抚摸照夜白额上一缕长毛,“去吧,我在上京等你回来。”
照夜白晃动脑袋,一直蹭楚明玥的手,楚明玥伸着手任它蹭,过了一会儿,照夜白仰头嘶鸣一声,掉头离开,马蹄踏起一阵尘烟。
楚明玥探出窗外,注视着照夜白在她的视线里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点,消失在明亮的天光里。
回京走的是官道,楚明玥不愿惊扰各州县府官,车队休整就落脚在驿站里,如此直到楚明玥的马车行至洛京外郊的鹤县,也未被官员冒昧打扰。
回来的路程平坦好走,路上正好用了十五日。
只是此刻,马车停在鹤县,并未有继续走的打算。
“郡主,若是继续走,夕阳落下之前,咱们就能入京。”奉命送楚明玥回京的何飞骑马停在马车前。
“不急,先去一个地方。”楚明玥道:“你带他们在此处休息,不须跟着。”
“是。”何飞虽有犹豫,但仍听令行事,且此处已算是皇城脚下,是安全的。
楚明玥的马车拐了个弯,驶进鹤县,马车一路行驶,穿过鹤县最热闹的商街,后在数条偏僻无人的巷子里几经驶进驶出,停在一片葱郁茂盛的草植前。
楚明玥走下马车,只让半夏和丹秋跟着。
日光虽好,眼前却是一片落败景象。藤蔓缠绕着齐人高的杂草肆意生长,一眼望去,这里就是荒草丛生的废弃之处。
然而,被藤蔓的杂草遮掩着的中间,却有一处院落,只是这处院落被密密麻麻的葱郁绿色掩埋了。
楚明玥绕着荒草慢慢走,轻车熟路停在一片藤蔓前,藤蔓上开着紫色的小花。
半夏和丹秋在前边拨开藤蔓,一扇大门暴露在日光下。
门推开的时候,落下一片碎瓷器,掉在青砖地面上,撞出尖锐的破碎声。这是住在院子里的人留下的,以通过瓷片落地的声音判断有人来了。
楚明玥跨过碎瓷片往里边走。
这处院子很大,可惜到处长满荒草,一棵桂花树已经枯死,倒是五棵桃树还活着,长得极好,枝叶间挂着一颗颗即将成熟的桃子。
楚明玥从那些桃树下慢慢走过,仰头打量一个个粉色桃子。桃子显然被精心照顾着,擦得干干净净,没有虫子,亦没有鸟啄的痕迹。
这个院子里的房子有很多,有一半的屋子房梁已经塌陷,瓦片砸落满地,到处结着蛛网,四顾下来,唯有西北角的两间矮屋干干净净,像是住人的。
依照大庭院的结构,西边的矮屋应是堆放杂物用的,此时,屋门上悬挂着一块打着补丁的破布,已经看不出布本来的颜色。
那块布被掀开,走出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男孩的脸脏脏的,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正木然地看着楚明玥。
“长生,你母亲还好吗?”楚明玥走过去,蹲下同这个叫长生的男孩讲话。
长生垂下眼,通身都写满毫无生机的丧沮,他声音平平,“还没死,被药吊着。”
楚明玥似乎是习惯了,她拿出在马车里准备好的钱袋子推到长生怀里,“我来给你和你母亲送些银两。”
长生接过钱袋抱在怀里,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就那么垂首耸肩得站着,不发一言,怀中沉甸甸的金银并没有为生活拮据的他带来喜悦。
“你母亲呢,我去看看她。”楚明玥站起,顺手摸了摸长生毛茸茸的脑袋,长生不躲不避,对这个传递亲昵的动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漠然接受。
“她发病了,不清醒。”长生掀开布帘往里走,楚明玥跟进去,留半夏和丹秋在屋外。
屋子里光线很暗,窗户上都挂着和门帘一样打着补丁的布。
里边的家具陈设样式都是极好的,看得出是宫制,只是全部落满厚厚一层灰尘。
长生走到靠墙的红楠餮纹翘头长条案前,踩着一个小方墩把怀中的钱袋子放上案面,又跳下矮墩引着楚明玥往里屋走。
“我母亲疯得很,她不会想见你。”不属于六岁孩童的淡漠语调从这个消瘦孱弱的孩子口中说出。
楚明玥并无计较,她扫过屋中陈设,四角方桌上一个雕花精美的食盒落着厚厚灰尘,这是她上次过来时带来的。
“妖女!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妖女怎还活着!”
楚明玥刚走进里屋,床榻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挣扎着滚下床榻,向她爬来。
第45章45、45
长生把那个女人扶起来,推回床榻上,明明是六岁的孩子,不知道是如何有力气扶起他母亲的,许是他母亲真的太瘦了吧。
“你都这样了,又对她做不了什么。”长生的声音平平淡淡,看向女人的眸子任何暗淡无光。
女人撑着床榻半起身,依然在咒骂,和楚明玥每回来时都一样。确切地说是和发病时一样,她不发病时是胆小怯懦的,不敢抬头和楚明玥讲话。
楚明玥走近床榻,打量着榻上女人,她比上一次见到时又瘦了,脸颊凹陷,嘴唇干瘪,眼睛愤怒地瞪过来,那道愤怒的光倒是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有生气的存在。
楚明玥站在那里静静等了一会儿,女人骂累了,一头倒在裘枕上大口喘息。
“请大夫了吗?”楚明玥问长生。
“没有,她这副样子不敢请大夫来。”长生平淡回答。
楚明玥的视线落在留有药渣的药罐上,“那这些药是怎么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