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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昉喝了一整坛酒,兴致所起,击床高唱道:“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陈元初抱着酒坛上了那颗大槐树,一阵酒雨撒下,没听见意料中的惊呼之声,却听穆辛夷哈哈大笑着喊:“再来再来,要大雨,泼下来的才好。”
赵栩赶紧喊:“阿妧,到我这里来,别被酒淋湿了。”
九娘笑:“我没事。”她忙着去夺苏昉手中的酒,阿昉酒量极浅,儿时就着他爹爹的酒盅抿过一口,就高声唱了半日歌,满院子撒欢跑个不停。
苏昉躲过她的手,又扯着她的袖子喊了一声:“阿妧——你,你跟我娘说,我——我好了,让她放、放心——”砰地一声,竟倒在了藤床上,两颊红腾腾,凤眼湿润润,羽睫还努力颤了几下,终于无力地闭了起来,唇边还带着笑。
九娘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取出帕子轻轻替苏昉擦了擦脸上的汗,将袖子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却摸到他掌心里厚厚一层茧子,和写字写出来的茧子不在一个位置。他从汴京去秦州,又从秦州来河间府,想必这些应该是缰绳磨出来的。可阿昉终于释怀了,才会让她放心吧。
陈太初无奈地将外衫除下,在穆辛夷头上接了一大捧酒:“大哥快下来,你的伤还没好透。”却不防穆辛夷两手从下头大力一挥,那捧酒飞溅了陈太初一头一脸。陈太初哭笑不得,七分酒意三分畅快涌上头,一反手将外衫蒙在了穆辛夷头上:“让你调皮。”
穆辛夷死死揪住陈太初的衣襟喊了起来:“啊——别蒙住我——”
陈太初手中外衫豁然撕裂开,见眼前的大眼湿漉漉的满是惊慌,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揉揉她湿淋淋的发髻:“不怕不怕,是我不好。”
“不,太初最好了,我——”穆辛夷一句话未说完,当头一道酒泉将两人浇了个透心凉。树上树下的人都笑得不行。
月色不到之处的黑暗角落里,高似的手从刀柄上慢慢松了下来。大概只有在他们面前,赵栩才不再是杀伐决断的六皇子,不再是背负着重担艰难前行的一国摄政亲王。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有他最亲的兄弟,最爱的女子,最好的臣属。阿玞妹子说得没错,他来得及,就这么看着赵栩,守着他。他会替陈素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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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皇榜很快传到各地。新的知大宗正司事,由太皇太后所出,先帝胞弟岐王出任。似乎是一种弥补,西京余杭郡王受封曹王,向太后懿旨赐宅邸一座,曹王全家将于七月迁至京中,将掌管宗室子弟读书一事。
官员百姓所不知的,是大内禁中宿卫又由孟在亲自调整,瑶华宫因易走水遭废弃,在内清修的陈素悄然被移入向太后所居的慈宁殿便殿,为定王殿下和大赵江山祈福。
定王殿下大殓之日,京中一片雪白,文武官员路祭不断。河间府的元旭匹帛铺也挂了白,院子里设了祭坛,赵栩领着众人行了拜祭大礼。不管和阮玉郎究竟有无关系,也不管张子厚最终查探出什么结果,赵栩已认定了是阮玉郎所为。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又添一笔恨。
如此,一行人在河间府又等了三天,终于和一路赶来的使团会合,才浩浩荡荡转去府衙。河间府的权知府事、通判忙得团团转,腾出府衙后院,约束衙役和家眷,又在府衙前后扎营安顿随行禁军。
河间府瀛海军节度使也两次前来拜见赵栩。惊闻使团一路竟遇到了十几起大小刺杀后,立刻调派了顺安军近千人将府衙守护得水泄不通。
赵栩跟前,使团副使抹了抹一头的汗:“启禀殿下,随行禁军共有六十三人受轻伤,十七人重伤,无一人遇难。按殿下事先安排,所有伤者就地留在州县疗伤,并未随军。”
陈太初请缨和章叔夜一道往各营去犒军慰劳,京中禁军各营的副将原本都和他十分熟稔,又听说了京兆府大捷中陈家军和陈家男儿郎的英姿,见到陈太初,营中立刻炸了,欢呼声笑声几条街外清晰可闻。河间府百姓也很快就听说了陈太初从秦州赶来护送燕王出使中京。戒备森严的河间府府衙两日两夜安稳度过了休整期,在顺安军五千步兵的护送下直达契丹边境。
进了契丹境内,当日抵达南京析津府。析津府丝毫没有大战临头的压抑氛围,城门外数月不见的耶律奥野一身银白骑装,身后的南京留守赵延寿一身官服,热得满头大汗,面有不豫之色,一众官员以及驻析津府的大赵使者分两列翘首以待。
车驾缓缓停下,两个小黄门爬上车辕打起车帘。赵栩端坐车中,头戴青罗为表的十六梁远游冠,冠上插玉笄,身穿黑沿领的绛罗团龙红袍亲王礼服,白罗曲领方心压贴衣领,腰系通犀金玉带,足穿罗袜黑舄。这一身耀眼礼服却无人注意,迎接的官员们都忘了礼节,只顾着盯着那倾国容颜,一时神为之夺。
赵栩目光轻扫,神情淡淡,远望似天上仙人降临凡间。被差人和随行禁军们隔开的南京城士庶百姓、贩夫走卒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明明是盛夏里暴晒了大半天后最热的时辰,被他眼风扫过的人却都有一股清凉惬意之感。
“燕王殿下万福康安——”驻析津府的大赵使者上前几步倒头拜了下去。
“平身。”赵栩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
城门口骤然安静了一瞬,爆出许多人兴奋不已的呼声:“燕王殿下万福康安——”
身穿司宝男装女官官服的九娘忍不住在赵栩身后动了一动。赵栩微微抬手,做了个平身的手势,算是给百姓一个回应,却给九娘留了一个缝隙,方便她看上一眼。
九娘轻轻噫了一声,偷眼望去,见契丹的官员所穿官服和大赵差异并不大。
“六哥,你看后面的百姓都穿着汉服,方才那呼声也是汉话,真是奇怪。”九娘轻声道。
“燕云本就是汉人聚居之地,成为契丹陪都南京后,如今已有三十万民众,依然是汉人占多,契丹人并不多。奚族、渤海、女真、西夏都有长居此地的,大多都被汉人同化了。析津府和汴京一样,商贸繁华,万国齐集,回鹘、倭国、高丽、大食各国甚至昆仑奴也颇多。”赵栩低声解释。
耶律奥野策马靠近车驾,在马上抱拳笑道:“别来无恙,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注:
三段歌词皆出自《秦风》。
第269章
赵栩抱拳回礼:“公主别来无恙。”
两人叙了两句,南京留守赵延寿过来给赵栩见礼,笑道:“殿下一路随行的将士人数众多,城中恐怕无法安置——”他为难地看向耶律奥野。
赵栩目光扫过赵延寿,看向耶律奥野:“客随主便,公主按例处置就好。一应用粮,只管和我大赵结算便是。”
耶律奥野淡然道:“倒是劳烦赵留守费心了。”她转向赵栩道:“殿下还请勿介怀,按例只能带五百人随行入城,余下将士我已在延芳淀作了安排,还请永平馆的赵使陪同前往。”
永平馆乃契丹在南京接待赵使的驿馆,位于眼前的南城迎春门外。那常驻南京的使者闻言到赵栩车驾前躬身听了几句话,到耶律奥野面前行礼道:“有劳公主殿下思虑周祥,不胜感激。下官将随同前往延芳淀。”
赵延寿一惊:“殿下,延芳淀乃陛下纳凉游猎之所——”
耶律奥野唇角勾了起来:“正是陛下恩准的,赵留守是不信我?”
赵延寿躬身拱手道:“下官不敢,请殿下恕罪。”
耶律奥野目光越过他的无檐纱帽落在后头的析津府官吏身上:“不知者不罪,赵留守何罪之有。”
赵栩见赵延寿身穿紫窄袍,额前缀金花,纱冠上结紫带,端的是契丹官场上的风流人物,这位南京留守他也有所耳闻,是极会揽钱的主,也曾被弹劾过几次,奈何他身后站着的是萧氏一族,八年来在南京留守一位上稳如泰山。按理他和深受萧氏看重的耶律奥野应颇有默契,更何况自己为解契丹之国难而来,即便他不知感激,也不至于临到入城前来为难自己。想到这里,赵栩看赵延寿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意味。
成墨下了车辕,匆匆往前头通报章叔夜。
章叔夜从怀中取出三面令旗,亲自飞身站于马鞍之上打出旗号。赵栩车后的各营副将策马上来听令。城门口的百姓见他身手利落,动作潇洒,都大声喝起彩来。
赵延寿的表情一僵,抬眼看了看耶律奥野,见她面带微笑颇有赞赏之意,便也摆出了一个笑容:“燕王殿下麾下果然身手不凡。”
不到一刻钟,两千多禁军中迅速跑出来五百多精兵,列阵于赵栩车驾之后,各营之间除了脚步声,竟无任何杂音。军士之间极快地填补空缺调换位置,行云流水绝无任何多余的动作。那围观的百姓们五十年来未经战事,头一回见到赵军如此军容,不禁又喝了一声彩。
使团一行在城门口分道而行。赵栩等人带着五百精兵随耶律奥野入了析津府南城城门,往城北契丹皇城而去。
析津府楼壁四十尺,城壕宽且深,九百一十座敌楼密布四方八城门,易守难攻。入城以后,一行人除了赵栩陈太初来过,余人皆从未抵达这座契丹陪都,一路格外留意着。九娘两世来头一次来到异国他乡,隔着车帘细细观察。
赵栩见九娘的小脸都快贴在了车帘上,长睫轻颤,樱唇微启,一副孩童好奇的可爱模样,眉梢眼角忍不住露出笑意。他这几年钻研颇深,想到那日芙蓉池边听九娘娓娓道来契丹之事,索性挪近了她一些,轻声道:“这析津府颇似旧日长安城,居民棋布,巷端直。城内分左街右街,划分为二十六坊,各坊都有独立的围墙和坊门,门上刻有坊名。看——那边是铜马坊。”赵栩趁着伸手示意,离九娘又靠近了一些,心里再三提醒自己徐徐图之徐徐图之。这几日人多眼杂,他实在没有机会能和她单独相处,尤其那个穆辛夷,像麦芽糖似的缠着阿妧不放,成日说个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