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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栩吁出了一口气:“我正盼着他前来伏击。”他双目中似燃起两团火,瞬间又凝成了冰。
“此行我会暗中带上高似。”赵栩淡然道。
“什么?”连定王都忍不住惊呼出声,猛地站了起来。
张子厚却立刻面露喜色:“殿下高明。是否假装为了避免引起朝中和民间非议,暗中送高似回女真,再议结盟之事?以此迷惑女真,上策也。”
“兵不厌诈。”苏瞻略思忖也明白了赵栩的用意:“殿下此行的安危也可保。”高似能在雪香阁不惜弃械归案,绝不会伤害赵栩。
赵栩深深看着苏瞻:“和重,我仔细看了你中进士时所写的策论。不知道时隔二十年,和重可还有雄心壮志一改我大赵官场的沉疴宿疾?”
苏瞻一怔,深深地看着赵栩如雕刻般完美无瑕的容颜,一撩下摆,双膝跪地:“臣苏和重痴心不改妄念未消!”他心中太过激动,竟说不出其他话来。
“殿下——”张子厚也激动万分。那份策论他记得十分清楚,句句言中他心。当年他和苏瞻胸怀壮志,志同道合,想拼尽全力改变朝廷改变国家,可日以继夜,他们分道扬镳,以各自的方式不断退让不断迎合不断被官场被师长被同僚改变。他们现在所改变的大赵朝廷,不及当日理想之千分之一。
赵栩推动轮椅,虚扶起苏瞻,微笑道:“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当下官多职乱、俸禄耗财、恩荫和宗室,这三大块,还请和重和季甫好生思虑该如何整改。”
苏瞻和张子厚对视无言,均难掩心中激动。历来几次变法,无非是民富还是国富之争,从未有燕王这等发聋振聩敢从朝廷和百官身上削肉的。
赵栩清朗的声音十分平缓:“我大赵自太-祖立朝以来,保留隋唐以来的三省六部,增设二府宰执制,又为了限制相权,设置枢密使、三司使分割军权和财权。如今官、职、差遣三类并行,今日大赵,二十三路的文武官员超过五十万,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餐素者几何?国库中每年职官俸禄耗钱两千万贯。还有恩荫制,京中竟有四岁孩童也能做官,领取俸禄,可笑可气。除出公用钱外,诸路职官又有职田,与民争利,种种不妥,一言难尽。”
定王摇头道:“六郎,如今战事纷争,不可动摇国本,慎重慎重。”
赵栩神情坚定如磐石:“时不我待,一旦战事结束,那厚颜乱蹭战功者无数,冒领战功者无数,又何以面对浴血奋战的将士?和重和子厚无需过于急进,从这些根本上着手变法,待我平定西夏时,方是大刀阔斧变法之时。”
“殿下所言极是,和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税法之论,殿下有何想法?”苏瞻双目闪亮,人似乎也年轻了许多。
“当年和重的策论指出的正是要害。如今税赋种类繁多,除二税外,更有任意加税种的事。昔日杨相公变法,方田均税法有益处,亦有害处,皆取决于父母官。本王以为和重所说的轻田税重商税甚好。若让农夫输于巨室,巨室输于州县,州县输于朝廷,以之禄土,以之饷军,此乃民养官,决非长久之道,不可取。”赵栩皱起眉头:“同样,军中变法犹为重要,只是本王还未想出妥善的法子。还请和重季甫你们仔细思量。”
定王又惊又喜,叹道:“六郎,你胸怀天下,是好事。然而切记不可冒进,牵一发而动全身。百年来几次变法,最终都不了了之,正是这个道理。要说服满朝文武接受变法,没有一年半载谈何容易?当年杨相公和司马相公朝堂辩了九个月,方始推行新法,唉——”
赵栩唇角微勾:“有老师在,何惧之有?还请先生一往无前,和六郎同创一个新天下。不破不立,守业百年,再不思变,纵然今日击退虎狼,他日也无力和虎狼同行。”
苏瞻眼中热泪盈眶,再次跪拜于地,不发一言。
张子厚朗声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也跪了下去。
四人出了都堂,夜里起风了。廊下的灯在风中飘摇,都堂前的旗帜猎猎作响。
张子厚推着赵栩,将他送往大内禁中。
“殿下,季甫那些倭国武士,技艺虽陋,还请殿下此行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赵栩拍了拍轮椅扶手:“就把他们留在孟府附近吧,季甫,你能替我护住九娘就好了。”他顿了顿:“阮玉郎对她有些执念,我担心他再出手。守上一个月,将她护送到苏州就好。”
宫门近在眼前,赵栩看向不远处巍峨的重重宫殿,似乎提到她,也让他格外安心。待他壮志得酬,他一定会亲自去苏州迎她归来汴京。
回时春去去春回。十方僧众之力,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第240章
京兆府之战已半个月有余,久攻不下,西夏军中人心浮动。右厢朝顺军司令介将军被卫慕元焘一刀斩首的消息传入军中,更令十二军司吵翻了天。
右厢朝顺军司的司主联合了四位司主,定要回秦州找卫慕元焘讨个说法,静塞军司和甘州甘肃军司、瓜州西平军司却鼎力支持卓啰和南军司,恳请梁太后追拿逃卒按军法处置。中军大营中七嘴八舌,胸脯相顶,拳头挥动者不少。
红唇烈焰风情万种的梁太后柔声慢语,好不容易将众将压了下来,询问哪一位司主或将军,愿回秦州调查处理此事。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后,左厢神勇军司和黑山威福军司推举了兴平长公主,理由是以武能降服卫慕元焘者,唯长公主一人。因有私怨也不至于徇私袒护卓啰和南军司。何况长公主和太后乃母女名分,更能代表太后令军中将士臣服。
李穆桃见卫慕元焘拿右厢朝顺军司下手的计策已得手,只板着脸道:“这种小事,找谁也别找我。各位叔叔伯伯,京兆府易守难攻,半个月来我军死伤近万将士,粮草告急,眼看赵军利州路的援军已逼近京兆府,我愿留在大军中冲锋陷阵,或在娘娘身边护卫娘娘,也不愿去和那只会斩手砍头的粗鲁莽夫打交道。娘娘要责罚还是要奖赏,下旨就是。”
几位司主也觉得公允,纷纷劝说她。
梁太后心知李穆桃和卫慕元焘的嫌隙,是由于卫慕元焘早娶了三房妻室,在求娶她时却不肯休弃这些妻室和众多侍妾,反希望李穆桃以公主之尊和她们和平共处。而李穆桃的生母卫慕皇后,当年因卫慕太后之死以及不愿让皇后之位给没藏氏,才和幼子一起遭先帝杀戮,卫慕一族也因此几乎全族倾覆。卫慕元焘的行为正踩在了李穆桃的痛处上,这表兄妹才反目成仇。
女人恨起来,就会狠到底。恨的其实不是保不住自己的地位或者得不到那个地位,而是在男人心里,自己竟然不如别人,甚至弃之如敝履。
李穆桃沉着脸,手捧懿旨跨出中军营帐。京兆府到秦州,七百里路,每人备三匹空马,轻装出发,两日可达。梁氏竟敢允诺割让八州给阮玉郎,她这是把西夏国改姓梁了,也不问问甘州瓜州等地的军司司主们肯不肯。
阿辛,你可到秦州了?
她抬起眼看看炎炎烈日,有些晃眼。刹那间想起陈元初满面血污的脸,绵软如瘫痪的四肢,还有看着自己的那双眼。他的眼生得太美,总含情带笑,脉脉横波。她以为他会吃惊会愤怒会悲伤,然而除了最初一刹那的惊讶后,只剩下空洞。
梁氏一说要废了他,她便立即出了刀。她下手极快极稳极准,应能保得住他筋脉无碍。她出手才能让梁氏安心,也对她放心。
梁氏看不出什么,打探不出什么,意味深长地同她说,宁可被一个男人恨一辈子,也不要被他轻易忘记。她大概终生都把陈青看做她的耻辱,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陈青,只是不能忍受竟有男人不被她迷住。
早知两人今生无望,早已尽力忘记。年少时光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来只属于留在三四岁的阿辛和她心中的那个陈太初,不属于她李穆桃。刻意躲过,最后她未能免俗,贪恋过那少年的绝美风姿高超武艺,还有他眼中的一丝情愫,哪怕儿时两个人互不退让的打架和互骂,也温暖如春风。只靠这个,她李穆桃就能独自过完此生,无憾。
五月底了,已有盛夏的感觉,身披轻甲的李穆桃加快了步伐。她能做的,保住他活下来,回到家人身边,把属于他也属于过她的那座城还给他。
便江湖,与世永相忘。
***
地牢中总是黑暗一片,但陈元初能分辨出日夜。上头盖板的四条缝隙中投下月光。白日累积的热气一时散不掉,牢中宛如蒸笼。
身下的干草,一直是湿的,被汗水浸成了咸味。再过两个时辰,地牢里会慢慢凉下来,所有的水汽慢慢蒸腾掉。
陈元初动了动四肢,四根长锁链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很快,盖板被掀了开来。一阵清凉气息涌入地牢,地牢里的热气跟逃似的飞速上升蹿了出去。
一个值夜的军士顺着长绳下了地牢,在陈元初身下放了一个木桶,背转过身子。
哗哗的声音很短暂。那人拎着盖好的木桶抓住长绳,抖了几抖,上头的人将他拽了上去。
陈元初抬起头,看不见星空,看不见月色。被俘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大概没被梁氏折磨死,就会先被自己臭死。这十几天倒再没人来折磨他,饭菜和水定时从竹篮里吊下来。被四根锁链锁住的他能够吃喝,但他为了避免如厕,尽量少吃少喝。
盖板“扑通”一声又盖了起来。陈元初缓慢地控制着双手的锁链,尽力不发出声响,慢慢扒开地上的草,黑暗中在土上深深划了一横。中毒以后他总是手抖得厉害,眼也花,五脏六腑时不时毫无预兆地翻江倒海疼得厉害。但身上的外伤倒是差不多全好了,今日应该又掉落了几片血痂。他手足还能如常转动,倒要感谢那人下手极有分寸。他慢慢再把干草铺好,抬头看了看漏进来的月光,慢慢调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