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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啊呀,醉吟先生此诗,道尽了汴河隋堤美,无人能出其右!”一个青衣直裰的俊俏青年文士在船头摇头晃脑,指点着两岸笼在迷离晨雾之间的翠绿垂柳:“宽之,我看着隋堤烟柳之美,与你气韵倒颇为相似。”
苏昉嘴角勾了一勾:“周兄真会说话。不过这《隋堤柳》一诗,我最喜欢最后两句。”
周雍一愣,随即哎了一声:“宽之!你也太会扫兴了。好好的美景,一提亡国树,还有什么意思!你这几年周游各地,倒把这风花雪月之心都游没了,可惜可叹可恨啊!”
苏昉和周雍同船了半个月,对他这种倚熟卖熟甚是不喜,只摇头望向不远处的虹桥。皇祐元年他和陈元初一起离京,如今两年多过去了,看着汴水上繁荣更胜往昔,不知道阿妧、娘亲的在天之灵可还好,自己写给孟彦弼那许多信,有没有都转交她手中。
章叔夜上来抱拳道:“大郎,码头即至,行礼箱笼都准备妥当了。”
周雍赶紧道:“正好正好,我的也都收拾好了。宽之,我和你一路吧,许久没有见到二郎三郎,正好也拜见一下叔父叔母。”苏昉看看他,想到苏昕,便点点头:“若翔云兄不急着回府,来喝盏茶也好。”他对这位苏昕未来的夫君并不满意,偶尔想起陈太初,这不满意就更浓厚了。
这个周雍,正是苏昕兄长苏时的书院同门师兄,和苏昕换了草帖子后,誓要榜上有名才换细帖子大定,不想皇祐元年他礼部试竟落第了。周雍心高气傲,想着苦读三年后再跃龙门才好匹配苏昕,特地亲自登门苏府告罪。苏瞩夫妻俩本就心疼苏昕想留她在身边照顾几年,闻言便欣然应允,又好生安慰鼓励了周雍一番。苏瞻知道后特意修书一封,交给周雍,让他去岳麓书院直接找山长。周雍在岳麓书院借读两年后从潭州一路往北,到扬州上了船,正巧遇到了回京的苏昉。
这夜,百家巷苏府外院书房里,苏瞩带着苏时苏明兄弟二人正围在一起观看苏昉带回来的几箱物品。
“这些吐蕃经籍十分难得,宽之这次游历,真是收获极大啊。”苏瞩点头称赞道。
苏时兄弟俩捧着几本手稿点头:“横渠先生的著作尚未广为流传,大哥带回来的这些手稿太珍贵了!”
苏瞻放下手中的《张子语录》,抬头欣慰地看着这两年越发沉静如松的苏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爹爹也深有所感。阿昉你这两年真是所获甚丰。”
苏昉拱手道:“横渠先生的《张子语录》给了阿昉许多益处,如今关中关学风行,民风也和以往不同,彪悍之下甚有礼节。宽之去了秦凤路四州十二县,都能见到幼而教之,长而学之的影响。如今中岩书院也已经开辟了小学,将关学也列进了课本。”
苏瞻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对,阿昉你虽然不入仕,可也要谨记这四句话,君子俯仰无愧天地。”
苏时羡慕地说:“大哥你这次经四川进吐蕃,自吐蕃入秦凤路,又从秦凤路进西夏,可见到元初大哥了?”
苏昉点头笑道:“见到了,他还亲自送我去西夏。”说起陈元初,又是不少笑话,一屋人都感叹不已。
待苏瞩父子三人先走了。苏瞻站起身又仔细看了看那几箱子的书稿:“这一路可都顺利?”
苏昉点头:“在四川和吐蕃时遇上过几个毛贼,看我箱笼多,想抢上一些,多亏了叔夜和部曲们,到了秦凤路,便再未遇到过,一路顺遂。爹爹还没有高似的音信?”
苏瞻手上一停,面容暗沉了几分:“音信全无。但吴王出使契丹回来,说契丹女真混战时,有缴获一张古怪的长弓,他在契丹皇宫里见过契丹武士演武用过。”
苏昉一愣:“高似的长弓?”
苏瞻走到墙上挂着的舆图前,长叹了一声:“阿似恐怕凶多吉少。”他派出数百人从女真部搜索到契丹,连高丽都派了人去打探,却没有高似得一点消息。幸亏这两年朝中百官还算太平,张子厚去年又去了大理寺。
“对了,你二叔说周雍和你同船回京的,你觉得此人如何?”苏瞻想起二弟的话,随口问道。
苏昉想了想:“儿子也知道不应该以成败论英雄,但此人学识有限,自命不凡,抱着怀才不遇的心,却又爱倚熟卖熟投机取巧。明年再参加大比,恐怕也不得上榜。”
苏瞻叹了口气:“你二婶留他在家里用了晚饭,方才你二叔考校了他几句,也颇为担心。若是再不中,阿昕总不能再等他三年。他们想着不如先把细帖子换了。”
苏昉皱起眉:“此乃阿昕终身大事,爹爹还是请二叔二婶再多选几家郎君看看才是。还未大定,何需执着于周雍一人?阿昕的品行外貌,嫁给此人实在可惜。我在太学时也有不少师兄弟,如今在翰林的也有,在六部的也有。不如等我过些日子交往一二,也替阿昕留意留意。”
苏瞻摇头道:“此言不妥,一女岂可许二夫?周雍的二叔是开封判官,周家在开封也是小有名气的官宦人家。虽然没有大定,可这两年周家也都依礼相交,如此挑三拣四,非君子所为。阿昉你一贯决断分明,却未免过于冷情了,这等做法置周家于何地?何况对阿昕名声也有碍。”
苏昉拱手道:“阿昕又不能靠名声过好一辈子。慎重一些又有何妨?娘亲的名声那么好,却——”
苏瞻霍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苏昉。父子俩默默相视了片刻。苏瞻颓然摆了摆手:“你旅途劳顿,早点歇息去吧。阿昕前几日就说你们桃源社初十是社日,要在田庄小聚,你二婶也会去。你带上你婆婆和二妹一起去散散心踏踏青吧。”
苏昉垂首应了,行礼告退。
外书房院子里的大树在春夜微风中树叶婆娑,却已不再有人站在哪里等候着。
高似,竟然死了吗?苏昉慢慢下了台阶,走到树下,转过身,看向书房的窗口,也不再会有人来送鳝鱼包子了,也不会再有人来送汤水了。爹爹这两年白发丛生,颧骨瘦削,朝堂国事上如此顺遂,他竟然瘦成这样。也许娘亲说得对,爹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九娘说娘亲并不怪父亲,娘亲是要让他宽心吧。他表字宽之,是该宽心。四月头,汴河两岸应夜夜笙歌,鹿家包子店的鳝鱼包子,应该替娘亲去吃上两个,希望好事多多。
苏昉走出百家巷,不禁面带微笑。虽然扬州也热闹,杭州也热闹,可是怎么也比不上汴京啊。百家巷里的提茶壶人见到苏昉都是一愣,赶紧笑着躬身行礼:“东阁回来了!”苏昉笑着拱手还礼,一路向西。
途经张府的时候,停下脚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和角门,忽然很想请九娘问问娘亲,当年他们苏家搬来汴京城,难道是因为爹爹和张子厚师兄弟交情深厚才置了百家巷的宅子?因张子厚又不免想到吴王,再想到赵栩和九娘,苏昉叹息了一声。也许父亲说得没错,他是个冷清之人。
州桥夜市人声鼎沸,车马拥挤不堪更胜往年。苏昉挤进鹿家包子店,排了一刻钟的队,付了钱,从掌柜手中接过木筹,看看店里几十张桌子都满满的,唯独西北角上一张方桌只有一人面墙而坐,却无一人同坐。
苏昉刚靠近那张桌子,旁边两桌上站起四人将他挡住了,一人抱拳说道:“郎君留步,我家主人不喜与人同坐,郎君请坐这里吧。”他让出一个座位给苏昉。苏昉才留意到这附近两桌都是身穿皂衫短打裹着绑腿腰佩长剑的随从。他多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六郎——!”
赵栩正对着桌上两笼包子发呆,他面前两盏茶盏里的热茶已经不再冒着热气,也再没有人含着泪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最后抱着他吐了他一身,更没有人听他说心事,说心事给他听。听到这一声六郎,他一怔,半晌慢慢回过头,看到苏昉比以前更高了,依然眉如墨画,眼似点漆,唇边微笑依然雾濛青山雨后灵溪。
赵栩站起身:“阿昉?!”随从们赶紧退让了开来。
苏昉笑着走近,在上次九娘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你也喜欢鳝鱼包子?”
赵栩心中一动:“你也喜欢?”
“我娘亲生前喜欢吃这个。我不开心的时候她就会买两个给我吃。”苏昉自行取了一个空茶盏,倒了热茶:“她说鳝鱼包子是会带来好事的包子。”
赵栩看着包子,原来是荣国夫人在安慰阿妧,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他心中一酸,伸手取了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笑道:“我吃了两年多,好事应该来得多多才是。”
苏昉一愣:“你——?”
“田庄遇刺那夜,阿妧带我来吃的。”赵栩淡然道:“以前没吃过,倒觉得不错。后来经常来坐一坐,就当还在陪她吃。”
苏昉放下茶盏,默默看着赵栩不语。两年不见,赵栩风姿更胜从前,却再无意气风发张扬猖介的神色。一瞬间,苏昉怀疑起自己对九娘说的话。
九娘在跨过生死关头后,带赵栩来吃了鳝鱼包子?
赵栩又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并不看苏昉,径自伸手拿起第二个包子:“那夜她吃了八个包子,最后都吐在我身上了。”
苏昉温声细语道:“六郎,对不住。”
赵栩静静吃完第二个包子,喝完茶,抬起似笑非笑的眼,深深看了苏昉一样:“和你并无关系。再说,她还没嫁人呢。”
鹿家娘子走过来,将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到苏昉面前,收走苏昉手边的木筹,笑着对赵栩说:“给你家小娘子送的包子已经用油纸包好了,婶子今日特意多蒸了两个野菜的,她爱吃凌娘子家的馄饨,肯定也爱吃这个!快些送去吧,冷了记得再蒸一回。”
赵栩笑着拱手谢过鹿家娘子,向苏昉道别:“先告辞了,还要赶在落锁前回去。初十的帖子,阿予已经交给我了。过几天再见罢。”
苏昉看着他飘然而去,所经之处,众人纷纷自觉避开。他轻声问鹿家娘子:“他——常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