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庶能生巧)_分卷阅读_190

小麦s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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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建的随从燕大,这些年给九娘打探市井消息,着实存了好些银钱,虽然大雪纷飞,还是乐颠颠地揣了半贯钱,跟车马处的管事打了个招呼,心里算计了一番,先往城西陈家去了,想着送完信还能得上几个赏钱,夜里赌钱又能多些胆气。

    巳正时分,燕大披着蓑衣好不容易走到陈府所在的街巷,身上暖得很,脚上的棉靴却已经被雪浸湿了,着实难受。一看街巷里竟然停满了牛车马车,行人出入都很不便。他往里走了几步路,就听见一阵欢呼声。

    “元初元初——!陈元初!”此起彼伏的娇笑呼喊从车里响起。不少牛车马车都打起了厚厚的帘子,雪花乱舞,往车里的娘子们面上扑过去。车内的热气也拼命往外四散。

    巷子那头缓缓出来两骑。当头一人披着红色大氅,雪天里也不戴竹笠风帽,朱红色发带在寒风白雪中更是耀眼。他一张俊脸带着笑意,正朝一路的小娘子们拱手道谢:“多谢各位美娇娘!元初今日要出城,你们早些归家,晚间可别再过来挨冻了!”又吩咐他身后的两位“提茶瓶人”给车内各位小娘子送上热茶,更惹得这一路的小娘子们不停尖叫欢呼起来。长得这么好看还这么体贴入微的郎君,全天下只有一个陈元初!嫁人当嫁陈元初!

    陈太初一身玄色大氅,戴了斗笠,哭笑不得地看着前面的大哥。早间大哥蹲在大雪盖着的墙头看着远处街巷里的盛况,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万花丛中过,任由叶沾身”,被爹爹又打了好几板子,催他过完冬至就赶紧滚回秦州去。结果大哥抱着娘好一顿掏心掏肺,哭诉这辈子还没和爹娘一起过上几次年,惹得娘哭了一场和爹爹还起了口角。

    陈太初叹了口气,每逢爹爹出门,这些小娘子们也肆无忌惮地笑闹高喊大哥的名字。爹爹再怎么摆出冰山脸也没用。大哥还高兴地说冰山也冻不住春心,戏谑爹爹每日花海中挤进挤出连马儿都挤瘦了。爹爹怕是真的生气了,这世上,能让爹爹生气敢惹爹爹生气的人,好像也只有大哥一个。

    燕大一看见陈太初,赶紧迎上去对陈家的部曲道明自己的身份,被带到陈太初跟前,将两条口信低声禀报了,果然得了十文赏钱,乐呵呵地赶往郑门去打听了。

    陈太初和陈元初商议了一下,两人出了街巷,陈元初往城西苏家田庄而去,陈太初转往宫中去会合赵栩。

    赵栩这时正在坤宁殿陪向皇后说话。孟老太爷和梁老夫人几乎是宫门一开,就奉召进了慈宁殿。跟着慈宁殿就派人去福宁殿请官家。这宫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样的大事自然极快就传到了赵栩耳中。不多时,宫外一直守着孟府的部下也送进了消息:阮姨奶奶离京了,离京前马车先去了金水门,在瑶华宫的宫墙外有人下车磕头。随后马车出了卫州门,上了官道往大名府方向而去。已经派了人一路尾随,但她身边有几位高手护着,不敢跟得太近。

    坤宁殿里温暖如春,向皇后正和陈德妃捧着茶盏商议着腊月里的各种安排。因太后要去巩义和西京,吴王赵棣和吴王生母钱妃都一路随行。这腊月准备过年的大事就全落在向皇后一人身上。向皇后按例就让陈德妃过来,看看这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中,有些不那么要紧的,就交给陈德妃去打理。

    赵栩听着她们商议,时不时给她们递个水果,出个主意。向皇后见陈德妃并不推托,赵栩的主意也十分巧妙,更是高兴得很。

    赵栩因外命妇觐见一事,不经意地就提起孟老太爷和梁老夫人进宫的事:“儿臣听闻梁老夫人是为了他家的侍妾阮氏离府一事入宫请罪的。一个侍妾而已,何须大张旗鼓至此?这孟家百年世家,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娘娘理当好好降罪才是。”

    向皇后一怔,摇了摇头笑道:“六郎还是孩子心性呢。哪里就至于要降罪了。我听官家提起过,孟家当年是有过救驾之功的。虽然没宣扬也没封赏过,官家和娘娘一直都记在心里呢。你看看孟大郎孟二郎,一文一武,都算是官家重用的人了。”

    “救驾?”赵栩疑惑地问:“爹爹从未亲征过,孟家怎么会有救驾之功?还不封赏?”

    向皇后叹了口气,片刻后才轻声道:“官家当年登基时也着实惊险万分。”她指了指脚底下:“不是外边,是这里。”

    赵栩出了坤宁宫,在庑廊下默默站了一会儿。大雪终于停了,日光越发亮了起来,眼看就要出太阳了。他出了会神,让人先往孟家给九娘送信,才出宫会合了陈太初。两人并辔往西,一路商议起来,更肯定了阮玉郎未死。陈太初笑道:“幸亏你一直派人盯着孟家和程家,只要阮姨奶奶这根线不丢,总能找得到他。”赵栩脸微微一热,他的人盯着孟家好些年了,倒不是因为阮玉郎的缘故。

    大雪初晴的午后,苏家的田庄迎来了暖房的贵客。赵栩和陈太初带着一众部曲下马后,四处环顾,恍如隔世。

    工部的人极为卖力,按照苏昉给的图纸,两个月就把田庄重建办得妥妥当当。村民们无论原先是草房还是木屋还是瓦房,都建成了清一色的砖瓦房。此时过节,家家张灯结彩。雪地里两只狗儿朝着来者一阵狂吠。三四个穿着红袄带着棉帽的孩子正在太阳下头玩雪,看到他们来了就喊:“大郎家来客了——大郎!”

    离上次险些被屠村的惊魂夜只不过隔了三个月,这些孩童们早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欢快。几个妇人急忙从院子里跑出来,领了自己的孩儿回家去,只有她们依然心有余悸,新房子,朝廷给的银钱也填不平心里的隐隐恐惧。

    苏昉带着苏昕的两个哥哥亲自出了大门迎客。进了院子,赵栩和陈太初都一愣,这个院子,和当初他们来的全然不同了。没有了葡萄架没有了秋千,没有了老树,也没有了菜园。

    苏昉淡然一笑:“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再来也是枉然。还不如放在心里。”

    忠烈祠堂就建在后院,赵栩和陈太初先绕去后面拜祭了王氏忠仆,替六娘九娘孟彦弼也上了香。一行人回到正屋,看到陈元初正歪坐在新建的炕边,正在给苏昕表演手剥核桃壳,史氏心疼地道:“这有小银锤子,敲开就是,仔细把手指甲剥裂了。”

    赵栩和陈太初上前给史氏行了礼。史氏和苏昕听说孟家出了事,九娘她们不来了,都担心起来。赵栩安慰了她们几句,便准备和苏昉去书房里说话。

    陈元初忽地眉头一扬:“哎!对了,太初,你的细帖子已经拖了这么久还没送去孟家,这下恐怕又得拖上许久,娘肯定又要担心了。还有,你最好给九娘送个信,免得孟家误会咱们家是因为怕事才拖着的。”

    他说完话,也不管这一屋子里的人都没了声音,径直指上用力,手中三个小核桃的壳脆脆地齐齐碎了。他将核桃壳挑拣了出来,把核桃肉送到苏昕面前:“阿昕,看大哥厉不厉害?”

    苏昕一双清澈眼看着陈元初,陈元初却满脸微笑。她默默低下头伸出左手将手中的小碟子抬了起来。

    史氏一怔后笑道:“太初这是要和阿妧定亲吗?我是听阿妧她娘提过两次你们两家要结亲,没想到你们两家都已经换了草帖子了。”

    陈元初又捏了一把小核桃在手里,笑道:“可不是早就换了!哎!我看了阿妧的草帖子,才知道原来阿妧的祖父以前是眉州的马军都虞侯,回京后还任过眉州防御使。可巧我爹爹也加封过眉州防御使。对了,阿昉,你苏家不就是眉州大族?会不会以前和孟家就认得?”

    苏昉、赵栩和陈太初又都一惊。他们从来没留意过孟老太爷的往事。更没有想到孟老太爷竟然也在眉州军中任过职。

    赵栩看着陈太初,突然笑问:“这么快?”

    陈太初温和地摇了摇头:“还要再等等。”两人都又点了点头,心照不宣。苏昕抬起眼看了陈太初一眼,又垂下了眼睑。

    苏昉略一思忖却问起史氏:“二婶以前在眉州,可有听说过孟家?”

    史氏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曾,我嫁进苏家不到半年,就举家一同进京了。不过当时要给你表姑说亲,还是你翁翁一眼替你表姑看中了孟家的二郎,也就是现在的孟大学士。后来虽然换成了庶出的孟三郎,你翁翁也没说什么。”年代久远,她早已记忆模糊,而且她当时和王玞两个忙着收拾百家巷的屋子,买奴婢随从,置办家私,连插钗都没有陪着程氏去,更无从得知苏家和孟家老一辈是否相识了。

    苏昉和赵栩陈太初三个就待行礼告退。

    “娘,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和陈二哥说。”苏昕忽然抬头对史氏道。

    史氏一愣,手在炕桌下面拉了拉女儿的衣袖,刚要摇头。陈元初却笑眯眯地道:“尽管去,好好说。对了,外头雪刚停,冷得很,有些地方结冰了,你穿多点。来来来,手炉拿好。伯母,您看,我这指甲真裂了,就它们也好意思姓陈!您可有剪刀?”

    史氏手忙脚乱中,苏昕已经下了炕,大大方方走到陈太初跟前福了一福:“陈二哥这边请。”

    陈太初一怔,自从上次去苏家探望过她,又有十几天没见了。越发清瘦的少女更显得和堂兄苏昉极为相似。

    苏昉和赵栩,对视一眼,拉了苏昕的两个哥哥往后院书房去了。苏昕的两个哥哥犹自回头不已,连声问着苏昉什么。

    苏昕的乳母赶紧上来给她穿上一件大红的厚绒披风。苏昕笑着对陈太初点点头,出了正屋,往右边庑廊下缓步而行。

    陈太初深深看了看嬉皮笑脸的兄长,对史氏作了个深揖:“请伯母放心。”他也正好说清楚自己的心意,俯仰无愧天地,褒贬任由他人。

    屋外大雪未止,那新移过来的老梅树,还未修剪妥当,几根枝丫伸到了庑廊檐下,上头堆积着的雪,已经硬了。檐下的冰凌在刚刚放晴的日头下缓慢地滴下透明的水珠,有些幻出七彩的光晕。

    前面慢慢走着的少女,停了下来,仰着脸看着那滴滴消融的冰棱。

    陈太初心头慢慢涌上一丝愧疚。有些情意,太重,他承受不起。他要说的话,恐怕免不了会让她难过。

    苏昕转过脸,看着他一步步走近,露出了笑容。

    “陈太初!”脆生生的声音落在庑廊的青砖上,像冰块碎裂。并无半丝恼意,带着平时苏昕的一贯的爽脆灵动。

    陈太初脚下一顿,低低的“嗯”了一声。苏昕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喊过他的名字。陈二哥,或者太初哥哥。

    “陈太初!”苏昕笑得越发灿烂起来,又喊了一声。现在不多喊几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昕——”陈太初在她身边站定,看见苏昕,几近透明的肌肤下,眼眉之间的青色红色血管格外清晰,使她的一双凤眼有些格外决绝的味道。他要说的一句对不住和谢谢,不知为何竟说不出口

    苏昕仰起脸,声音清越轻快:“陈太初!你不是喜欢阿妧的吗?为何还要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