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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美眸,如老井,如古潭,如深渊。仿佛她所问的三句话和她自身丝毫无关。
阮姨奶奶点了点头,略带遗憾地叹道:“年纪不大,看得倒远。三郎和程氏可养不出你来,阿梁恐怕也养不出你来,孟家也养不出你来。你又到底是何人?”
六娘全然不明白她们话语中的机锋,却已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九娘沉声道:“托痘娘娘的福,九娘先死而后生,略微开了些窍罢了。”
阮姨奶奶绽开笑颜:“有趣。”她看向老夫人:“她既然敢问,那我可就要答了。对了,老定王还没薨吧?”
九娘头皮一麻,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会从她口中听到定王两个字。大宗正司的定王?太后娘娘也要称一声皇叔的定王!
不好,她错了,她料错了!阮孟两姓不只是后宅恩怨,妻妾恩怨,嫡庶恩怨!只怕牵扯太大,牵扯太深,牵扯太广!九娘立时决定打退堂鼓,刚转过半个身子,却听见背后老夫人缓缓道:“放心,你尽管说就是。你们也别怕,总要告诉你们两个的。现在不知道,以后进了宫也总会知道。”后半句却是对六娘九娘说的。
老夫人轻轻握住六娘颤抖的手,放在自己手臂上盖住,拍了几拍。
阮姨奶奶转过身走到镜台前面,看着镜中的九娘,带着三分笑意:“好孩子,你听仔细了。我呢,自然是最恨孟家,才会来到孟家。至于你婆婆,我也恨过,不过如今不恨了,倒是很可怜她。你爹爹,若不是我生的,又是谁生的?只是他不曾叫过我一声娘而已。”
九娘凝神注视着她依然窈窕绰约的背影。
阮姨奶奶轻声道:“玉郎啊?他自然是琴娘的哥哥,我的侄子啊。”
九娘转身看着老夫人。梁老夫人点点头:“不要紧,阿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九娘屈膝一礼后,想了想才说道:“既然姨奶奶认识定王殿下,想来您也是宫中的旧人。可是阮姨娘嫁进来的时候,从没有哥哥来过。纳妾文书上面,阮家也只有一个老母亲,没有哥哥。这位郎君,虽然五官和姨娘很相似,可所作所为,却不是姨娘的哥哥会做的事。”
“哦?你为何这么说?”阮姨奶奶轻轻勾起嘴角。
九娘眼神清澈,轻声道:“若他是姨娘的哥哥,早就该露面了,有孟家在,不至于去做伶人。若他是姨娘的哥哥,又只是伶人,不会有那样的手段能将莺素安□□家里来。若他是姨娘的哥哥,骨肉相亲,他不会送四姐给吴王以结交蔡相,还不怕四姐告发他,甚至他就是要四姐告诉婆婆。若他是姨娘的哥哥,更不会结交程家,控制程大郎,损害九郎十郎的前程。姨娘的一个哥哥,为何要谋财谋权呢?他到底要的是什么?九娘想不出,所以,还是得问个明白:他既然不是姨娘的哥哥,究竟和我们孟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又只盯着木樨院呢?”
阮姨奶奶意味深长地笑道:“小九啊,我的玉郎,怎么会看得上小小的木樨院呢?小小的孟家呢?孟家算什么?他才不放在心上。”她偏过头看了看老夫人,眯了眯眼:“原来太后娘娘看中的是这个聪明孩子啊?”她掩嘴轻笑了两声,咳了起来,歇了片刻又笑道:“不对,高氏最恨长得美的女子,看来,她还是选了六娘?”
老夫人喝了一声:“眉娘慎言!”
阮姨奶奶理了理精白宽袖,瞥了贞娘一眼:“怎么?是又要掌我的嘴?还是又要以大不敬为由赐我鸩酒?老定王殿下可还看着吧?”
六娘九娘都怔住了。九娘心念急转,大不敬?赐鸩?定王?一些宫中旧事秘闻浮现,忽然隐隐有了个极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却连她都不敢深想下去。
外间传来几声闷雷,跟着就是沙沙细雨声。立了秋以后,一阵雨,一阵凉。屋子内却毫无清凉之意,九娘背上沁出一层细汗。
阮姨奶奶随意地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在云中飘过一般轻盈无声,又似猫一般慵懒随意。
屋内静悄悄的。
九娘看着梁老夫人鼓励的眼神,咬了咬牙,又朝阮姨奶奶福了一福:“不管他是谁,不管为了什么。姨奶奶,木樨院和阮家也割不断一份血缘亲情。还请姨奶奶衡量再三,莫给孟家带来灭顶之灾。”
阮姨奶奶在妆台前停下来,拿起玉梳,轻声笑道:“小九你真是有心。现在后悔了吗?阿梁,玉郎让你害怕了吧?高氏是不是也害怕了?”
贞娘立时跨上前一步。老夫人抬起手:“眉娘,我们相识多年,当年你救了我儿二郎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我和你互不相欠。你若再不迷途知返,为了孟家,我也只好断尾求生了。”
贞娘默默退了回来。六娘手心里全是汗,既想知道得更多些,又害怕知道。
阮姨奶奶咳嗽了几声,叹了口气:“是啊,你我当年也算是有缘人。造化弄人,殊途同归。你是为了孟家?还是为了高氏?断尾求生?可惜杀了我也未必有用。你对高氏忠心耿耿到把孟二孟三两条命赔上了,还把自己一辈子都赔上了,我很可怜你,早就不恨你了。你我都不过是尽忠而已。可是,阿梁,欠的债总要还的。”
老夫人心口一窒,合了合眼。六娘赶紧扶住老夫人。
阮姨奶奶又叹了口气:“那些陈年旧事,早已经腐烂不堪,谁还记得?谁还敢记得?不过提一次恨一次罢了。只是高氏用足你一辈子还不够,连孙女们也要用上。若是玉真当年有她一半的狠——”
九娘立刻朗声打断了她:“还请姨奶奶转告阮郎君:我四姐不是个聪明人,到了吴王身边怕派不上用处,还请他高抬贵手。眉州程氏和我表舅苏家,虽有宿怨,但也有可化解的法子,若是苏相愿意点头和解,程家总会靠向血缘至亲。如今官家已醒,太后垂帘,储位未定,蔡相日渐式微已是定局。孟氏、太尉府、苏相府和眉州程氏四家互通姻亲,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只需顺藤摸瓜,不难断了阮郎君的意图。时势瞬息万变,无人能一手掌控。若是美色、财力和权势全没了通路,阮郎君便是有翻云覆雨之能,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请他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阮姨奶奶咳了几声,眯起眼看着九娘,缓缓收起了笑容。
九娘屈膝一礼:“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然旧事已腐,何必任由腐肉生蛆再剜肉见骨?还请姨奶奶三思。”她不再多言,回身扶起老夫人:“婆婆,咱们回吧。”
贞娘打开槅扇门,四人正要出去。阮姨奶奶却笑了起来:“阿梁,你去告诉高氏,她怕了三十几年的那份遗诏,自然是有的。”
门口四人只觉得惊雷四起,耳中嗡嗡震动。九娘霍然转过身,那人却已安坐在妆台前又开始梳头,一下,一下,再一下。
七月新秋风露早,万叶敲声凉乍到。九娘只觉得心惊肉跳。
第86章
当天夜里,林氏发起了高热。许大夫冒雨来看诊,开了退热的药。九娘细细询问了后,用了些玫瑰花油给她止痛,柔声给林姨娘说些市井里的笑话,等姨娘睡着了,又把刚才翠微堂里听到的郭贵妃和崇王的往事细细思量了一番,既知之,则安之,索性就守在了东小院里看了一夜的书。
秋风秋雨没有愁煞九娘,倒愁煞了孟建和程氏两夫妻。
程氏夜里冒雨去了两回家庙,给四娘七娘送了些蜜水喝,告诉她们林姨娘的情形不太好,叮嘱她们乖乖跪到早上,安安分分地回房舒缓膝盖。七娘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四娘也不敢提自己被骂到吐了一口血的事。程氏心里焦灼,竟然也没留意她衣襟上的痕迹。
孟建愁得比程氏还厉害。财大气就粗的大舅子一早就去衙门等着他,说完事情拍拍屁股轻松走人了。他担了一整天的心事,回家来看到这般情形,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九娘走失,木樨院大乱的那夜,太阳穴死个劲地跳,实在对着程氏开不了口。他去东小院看望林氏,吓了一跳,看她伤痕狰狞,人已烧糊涂了,只一个劲哼哼唧唧。问了许大夫几句话,他有心想宽慰宽慰九娘,一看到她那澄清冰凉的眸子,就噎住了,好像是他害了林氏一样,心里直发虚,原本还想替七娘四娘说几句好话的,也全给憋了回去。
好在第二天凌晨,林姨娘的高热就退了许多,人也睡安稳了。九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到东暖阁,让玉簪磨了墨,照着前世的习惯,打开札记,细细写下昨日的事情,可惜婆婆告知的信息也太少,她对郭贵妃所知更少,最后只能把阮玉郎归在了崇王和郭贵妃那一列上。郭家阮家孟家围绕着皇家,程家、陈家和苏家,又都和孟家连在了一起。七姓之间有的结亲,有的结仇,恩怨交加。几十年前隐藏的种子,如今枝蔓丛生,没有婆婆那一辈人的释疑,根本无处下手。可婆婆,却似乎又必须要掩藏着什么。
合上札记,九娘这才觉得疲惫不堪,想起前世自己的那几十本札记,不知道是在阿昉那里,还是被收在那个杂物间的箱子里了。若是找得回来最后两年的几本,兴许对照现在的情形,能找出些蛛丝马迹。翻来覆去,才略睡了一会儿。
待玉簪唤醒她时,已近午时。
“舅老爷程大官人来了,带了好些礼,堆满了木樨院的院子。”玉簪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小声说:“程大郎也来了。四娘七娘都在正屋里见礼呢。”
九娘伸手指了指那根喜鹊登梅钗:“还插这个就好。”
玉簪轻轻替她插上:“娘子说姨娘还没醒,您就不用去前头见礼了。”
“爹爹他上衙去了吗?”
慈姑捧过铜镜给九娘照了照后面:“郎君今日告了假,也在正屋里陪着舅老爷说话呢。稍后该去翠微堂见老夫人了。十一郎今日学里也告了假,刚刚见过了舅老爷,在东小院里守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