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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宛跟猫儿似的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晏回还等着听她表衷肠呢,结果下一句话跳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要不给陛下带几盒月饼?边关的月饼肯定没有京城的好吃,莲蓉的、豆沙的、黑芝麻的都好吃,陛下还想吃哪种?多带点去。”
晏回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听着,想的却是另外一事。宛宛一人睡觉怕黑,她刚入宫那时候,哪怕是夜里也不能熄灯,现在她这怕黑的毛病不知道改了没,寝宫这么大,她一人睡兴许会害怕。
于是他说:“等朕不在了,你就叫丫鬟到里屋陪夜……”
这话晏回还没说完,嘴上就被她拍了一下,唐宛宛瞠着眼瞪他,“什么叫‘朕不在了’!陛下净说胡话,好好的怎么就不在了!”
‘不在了’跟人没了是一个意思,唐宛宛这会儿心里正多愁善感呢,一听什么‘不在了’,霎时便觉心尖被针戳了好几下,绵绵密密的疼。
晏回听懂了她的意思,从善如流改了口:“那……等朕走了以后?”
话音刚落又挨了一个嘴巴,不疼,唐宛宛悠着劲轻轻打了一下,软软的指肚贴在他唇上,反而像是撩拨。这意思是说“走了”也不行,晏回哭笑不得,再换一个说法:“等朕离开以后,这总行了吧?”
唐宛宛含着一泡眼泪,“这样也不行,离开了跟不在了不是一个意思么……”
晏回亲亲她的手,低笑着说:“宛宛别闹,好好听朕说。我不在的那三五个月,你任务重着呢,不光得好好照顾自己,还得照顾咱孩子,得替朕管着后宫。要是父皇母后有什么头疼脑热了,也得去慈宁宫多跑两趟,记得常把孩子抱过去让父皇母后瞧瞧。”
“这还用你说?”唐宛宛埋在他颈间蹭啊蹭,声音闷闷的:“我都知道的。”
晏回被她蹭得心猿意马,可这会儿夜已深了,要是来了兴致怕是得弄到天明去了,不想累着她,眼里带着笑问她:“那你想听朕说什么?”
“不说孩子,不说父皇母后,就说我,不想听别人。”
晏回微一思索,又说:“你记得好好吃饭,早上别起太晚,要是敢不吃早膳,看朕回来怎么罚你。”
越听越无趣,唐宛宛思绪微微飘远了些,轻声喃喃道:“陛下总说我笨啊傻的,你还从没夸过我呢。”一说起这个,唐宛宛顿时提起了精神,仔细一琢磨,“陛下真的从没夸过我!”
夸人?晏回神思一恍,都活了多少年了,他好像真的没怎么夸过人,有时对上朝中的文武百官,说一句“做得不错”就算是难得的褒奖了。
可媳妇闹起来的时候,除了哄着还能怎么呢?晏回绞尽脑汁想宛宛身上有什么值得夸夸的地方。
夜色里,独他声音低醇,淅淅沥沥的雨声都成了背景。晏回把她露在外头的胳膊盖回被子里,徐徐说:“宛宛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头回见你是在何太傅家的侧门,那日天热,你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裙儿,一下子就撞进朕眼睛里来了。”
唐宛宛斜睨他一眼:“我怎么听着不是我好看,是那裙儿好看?”
“是你好看呀。”晏回笑得不行,大约是夜里这么闲聊实在惬意,他比白天更有耐心,也愿意掏空心思逗她:“后来在宫里边见了第二回,瞧着挺有意思的……”
晏回也不知怎的,明明嘴上说的没一句是矫情话,却越说越脸热,整颗心却安稳极了。说了整整一刻钟,最后在她的额头落了一吻,低声吐出一句最真心的:“一走三五个月,朕也舍不得你。”
怀里的人却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小小的呼噜。
晏回低头一瞧,好嘛,人早睡着了。
*
唐宛宛越是舍不得,出征的日子就来得越快,仿佛一眨眼就到了。
六月十四,清晨天刚蒙蒙亮,唐宛宛站在御辇前看着陛下的脸,只觉头脑晕乎眼睛发花,脸是僵的,手是僵的,身子也是僵的,仿佛整个人都冻成冰块了。
御辇不动,万余将士也不动,清晨的太和门寂静无声,比往日愈显肃穆。
“你在宫里要是闷了,就叫你二姐进宫来玩。刘老将军也请旨跟着上战场,带着他那几个骁勇善战的儿子,你二姐也是一个人在家里,或者叫关婕妤、何家姑娘进宫玩,几个人凑一块打叶子牌都够了。要是想出宫散散心,提前与母后知会一声,带足丫鬟侍卫再出宫。”
“朕在城南留了一支千人的金吾卫,虎符放到你的枕头下了,万一你闯了什么大祸,或是你们唐家闯了什么大祸,就把虎符交给你的仪卫队正,他知道该如何,这一支金吾卫可保任何人不得动唐家,直到朕回来。若京中生乱,朕另有别的安排,不用忧心。”
晏回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平时总有很多话要说的唐宛宛反倒成了锯嘴葫芦似的,定定看着他闷不吭声,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泪光。
“陛下别说了。”唐宛宛埋进他怀里,“你再说,我就要掉眼泪了。听说出征前掉眼泪不吉利,你别说话了。”
晏回深深吸口气,明明之前定下御驾亲征的时候还没怎么舍不得,可到了临走前,仿佛脚底下长出了千万根蛛丝似的,把他黏在地上,抬脚都费力。
“记得给朕写信,每三日一封,从明日就开始写。”
唐宛宛问:“一直写信不会让陛下分心?”
“收不到你的信才会让朕分心,得费心想想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生没生病,孩子闹没闹,你信里多写些朕就少分心。”
“每三日一封,不得少于千字,要有真情实感。要是敢拿诗词凑数——什么山无棱天地合、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看朕回来怎么收拾你。”
唐宛宛被他逗笑了:“知道啦,每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都告诉你好吧。”
四目相对好半晌,唐宛宛眼睛又湿了,轻声说:“我给陛下带了月饼,你中秋不许吃别人家的,只能吃咱家的月饼。听说一路急行军,路上吃不上什么好的,顶多是些野味罢了,我还给陛下带了几罐梅子酱,配着野味吃也是别有风味,还有蜂蜜、茶叶、清酒都带上了,都在马车的格子里放着。”
晏回叹口气,又没忍住笑了:“你怎么想的都是吃的喝的呢?”
唐宛宛泪眼婆娑地瞧着他,没作声。这小模样实在太招人疼,俯低头落下了一个吻,轻飘飘的一沾即离,晏回没敢多亲。
那阵泪意从胸腔一路蹿上鼻尖,难受得厉害,唐宛宛抿住唇不说话了,跳下马车冲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城楼。
啧,连告别都不说一声,就这么突然地跑走了,晏回望着她在城楼上站定,笑着放下了车帘。城楼上的号角声声穿云透雾,前头的兵士一走,御辇慢慢行了开。
唐宛宛在城楼上站了一个时辰,连军队的尾巴都看不到了。
*
急行军不比出游自在,定好了两日一歇,晏回都没给自己开特例,当夜是宿在马车里的。第二日傍晚歇在行宫,沐浴更衣的时候,晏回忽然顿住了动作。
从他袖兜里掉出来一样小小的东西,晏回捡起来瞧了瞧,原来是一只小小的如意结。这结打得挺结实,红灿灿的,边沿上绣着金线,红穗儿上缀着一颗玉珠子,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晏回静静看了半晌,贴身收好了。
陛下刚走没两天,唐宛宛就把她二姐喊进宫来了,本来两人就亲近,加上她二姐去年生下的孩子刚刚满周岁,相公又都上战场去了,境况跟宛宛一模一样的,二人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唐玉儿去年生产时伤了身子,家里可劲给她补,整个人圆润了不少。她把三岁大的双胞胎和刚满周岁小女儿都带进宫来了,几个孩子凑在一起玩,热热闹闹的。
“家里几个嫂嫂成日聚在一块读什么边塞诗。”唐玉儿说:“也不知她们怎么喜欢那个,什么胡雁哀鸣木叶萧萧的,听得晦气。”
唐宛宛笑眯眯点头,“那咱们听点高兴的。”
等了约莫两刻钟,钟鼓司来了个戏班子,各个穿着战袍,唱的是上个月刚刚编出来的折子戏——薛将军三箭定天山这么一折,白袍将军谈笑间取人首级,三箭射死敌军三员大将,当真是威风凛凛。
以前宛宛不爱听戏,一个音拖好半天唱不完,也听不清是什么字,听得累人。进宫这一年半来陪太后听了好多场,每回的宫宴也少不了戏班子助兴,习惯了,也能听进去了。
唯一可惜的是配戏的武生手里拿的红缨枪只有三寸长,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看上去就觉得假,打戏少了两分威风。
唐玉儿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感慨道:“真到了战场上就不是这样的花架子了,刀剑无眼的,也不知得带回来多少疤。”
这是担心相公受伤,唐宛宛出声劝她:“二姐夫功夫好,不会受伤的。当年姐姐出嫁的情形我还记得,二姐夫连马镫都没踩,唰一下就飞上马了。”
这样的安慰显得轻飘飘的,唐宛宛劝了两句,也觉得劝不到点子上,自己歇了话头。陛下坐镇后方,几乎没什么危险,可刘家男儿都是行伍出身,又是带兵去打仗的,就像这出折子戏,那白袍将军冲的时候要冲在前面,退的时候要退在后边,最是危险不过了。
当晚宛宛给陛下写了第一封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喊二姐进宫听了戏,姐姐把仨孩子也带进宫了,五个孩子凑在一起玩,刚学会说话的、刚会走的、刚会爬的都有,特别有意思。我想给陛下画下来的,可惜画艺不精,就不拿出来让陛下笑话了。”
说完了开心的,唐宛宛话风一转又颓了:“其实今天我不高兴……我二姐说军营中是有军妓的!要不是她讲给我听我都不知道,她还让我二姐夫提前立了一封保证书,陛下都没给我写……陛下就算憋死也不能跟别的姑娘睡觉去,不然我就带着孩子回娘家,再也不回宫了!”
写到这里,唐宛宛想到自己怀孕时陛下那火急火燎的模样,稍稍有点过意不去,红着脸补了一句:“说好的三天一回,等陛下回来我给你补上好伐?”
一封信写了一个晚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占满了十几页纸张,再折成三折,连信封都放不下了,唐宛宛只好分开塞进三个封里头。她怕军驿把这三封信给弄散了,专门用浆糊把三个封黏在一起。转头又怕陛下只拆开一个,忘了另外两个,又在信封上拿朱笔标了大大的三字——“共三封”。
红素笑盈盈地瞧着娘娘这番动作,明明她没中意过什么人,更不知民间的普通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可光是看着娘娘写信的样子便觉心里暖融融的。
隔了五六日,唐宛宛第二封信都寄出去了,头一封信的回复才姗姗来迟,晏回只回了俩句话,“别多心,朕想你。多练字,字形散了,没以前方正了。”
唐宛宛:“……”
该有的保证书没来,唐宛宛托腮望着这两行字,有点想叹气。她哼哧哼哧写了十几张呢,陛下怎么舍得连一页纸都不写满呢?这还在急行军便已经忙成了这样,等到了边关开战以后,肯定更顾不上给自己回信了。
唐宛宛也不气馁,奋笔疾书开始写第三封。
第99章来信
晏回确实忙得厉害。这回去边关,他从京城带走的兵士不多,只有万人,若是从京城出兵,步兵反倒会拖慢行军速度,再说京城的兵是富贵兵,没上过战场,平时剿个匪寇还成,拉到战场上就是去送命的。
古北关东西共四道关隘,驻守兵士统共六十多万,此番便打算从这几城调兵。粮草却是要从江南直运边关,用的是春种夏末收的早稻。原本晏回算着粮草该在六月底就到了,谁知江南连着一月大雨,耽搁了不少功夫。这么算算,等将士到了边关还得等半月才能送来粮。
带的粮草倒是足够,不怕等这半月,却怕粮草运来的时候已经长了霉。晏回索性让督运官等雨停了再上路,先拿北边几城的粮食周转,这几日就是在忙这个。
一到行宫落脚,他总不忘给宛宛写信。
“六月廿七,接连两日暴雨,不能上路,滞留行宫。上回你说朕给你的信太短,这会儿得了空闲,给你写长点罢。”
就这么三行字,感觉跟没说完似的,唐宛宛翻到背面瞅了瞅,空白的;又拆开信封瞧了瞧,里头再没第二张纸了。唐宛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陛下还说要写长点呢,统共四十二个字!
她把这四十二个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十分懂事地想:陛下忙陛下忙,忙里偷闲写封信,短点就短点吧,自己可不能敷衍,提笔开始写回信。
写着写着,一旁的馒头喊了一声娘,唐宛宛应了一声,转头瞧见他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只大毛笔揪上头的毛,好好一支笔被玩得不成样子了。唐宛宛心中一动便叫红素研磨,随后握着馒头的手,一笔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小男孩,又握着女儿的手,在旁边画了个小姑娘。
他俩不安分,唐宛宛握着手画出来的也不过勉强瞧出个人形。她开始照着镜子画自己,螓首蛾眉明眸善睐,还颇有心机地把额头上爆起的一颗痘去掉了,画得比真人还要美两分。
唐宛宛左瞧右瞧十分满意,把这张画也附在信里了。
“七月初六,朕已至平城,恰逢小股匈奴兵侵扰乌桓牧民,小捷,勿念。”
“七月十一,今日拿着沙盘推演军情之时,略一走思,沙盘上有山有水,有兵有将,阡陌纵横,甚有意思,回京后做一个给你玩玩。”
唐宛宛笑眯眯回他:“陛下不认真,看着沙盘都能走神。”
从边关送回的信都是只言片语,唐宛宛的回信却从不敷衍,严格遵循着陛下的要求,三日一封,不少于千字,有真情实感,还从不拿诗词充数。
“七月十五中元节,朕去城郊祭冢,亡者四百余,无坟无碑,不过是乱葬岗中洒三杯清酒。”
凄凉萧瑟之意仿佛要透纸而出,唐宛宛面上有些沉重,犹豫了好久也不知这封回信该怎么写,她想写“打仗时伤亡是必不可少的,陛下别难过”,也想写“陛下带那么多兵,伤亡四百,陛下已经很厉害了”,又想写“我只要陛下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够了”。
反反复复写了好几遍,写着写着,唐宛宛抹了一把眼睛,觉得自己真是自私极了,陛下心系天下,她只心系他一人,只牵挂他一人的安危。只要陛下安然无恙,她便觉庆幸。
这封信不知怎么回,唐宛宛索性没有回,开始讲自己身边的趣事。
“七月廿三,朕今夜……咳,甚想你。”
唐宛宛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是晚上,躺在床上看着这行字吃吃笑了,爬起身来写道:“陛下是不是偷偷摸摸做坏事了?六月中旬走的,陛下居然一直忍到了现在,可见平时欺负我的时候说什么‘忍不了’都是骗人的……哈哈哈憋着伤身,陛下自己想办法吧。”
写好以后拿火漆蜡封了口,唐宛宛躺上床准备睡了,刚合眼又想到了一事,光着脚拆开了信封,在信的末尾补了一句,“不能睡别的姑娘!”
“八月初一,边关开始冷了,朕麾下几个将军都穿上了棉衣,说是他们夫人亲手做的。朕心有艳羡,可惜宛宛手笨,拿不得针线。”
手笨二字太扎眼了,唐宛宛不满地回他:“谁说我手笨了?陛下的荷包还都是我亲手缝的呢!不就是件棉衣么,我给陛下做好送过去。”
次日唐宛宛唤人去请针工局的掌印。掌印嬷嬷匆匆赶来了,还当是皇后娘娘缺衣裳了,谁知娘娘却是要她教怎么做衣裳,生生把掌印吓了一跳。
跟这掌印学了好几日,唐宛宛彻底颓了,给陛下回了一封信:“我做了两双棉手套,还有两双绒袜,随信寄去了,陛下收到没有?你家媳妇就是手笨,棉衣什么的还是不要奢望了。”
“八月十四,大捷,匈奴退出百余里。回营之后,朕见边城千百民妇聚在营门口,给家人送衣食。可惜你给带着的月饼已经坏了,朕也没心思吃别人做的,甚想你。”
这封信唐宛宛看着直掉眼泪。边城的民妇都去给相公送吃食了,陛下却连月饼都没吃上。别人亲亲热热中秋团圆呢,她与陛下却隔着千山万水,只能从信里的只言片语中得些安慰。
从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一封封捷报往京中传,还都是大捷,匈奴与靺鞨节节溃败,朝中一片欢欣。
可随着天越来越冷,陛下的回信从三五日一封变成了七日一封,又变成半月一封。整个九月唐宛宛只收到一回信,是三封一起来的,不知是陛下写好了没空寄,亦或是军驿的哪一环出了疏漏。
唐宛宛收不着信就焦虑,脸上几乎瞧不见笑模样了,有时吃饭吃一半就开始掉眼泪,一闲下来神思就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手头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只有在陪孩子的时候,她才能勉强笑得出来。
以前她在宫里呆着老觉得闷,直到这时唐宛宛才恍然发现,以前觉得闷是因为她没把宫里当成家,这会儿当成家了哪里还会闷?连关婕妤好心进宫来陪她打叶子牌,唐宛宛都成了敷衍,就想安安静静地在宫里等着陛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