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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老祖宗口里的叶老头叫叶平,跟徐暄的年岁不长,可觉对是死心塌地的那种,早年要不是叶家婆娘大着肚子站在护城河上,说只要叶平敢出长安,她就跟孩子一起投江,还说反正孩子没爹了,孤儿寡母让人说闲话还不如死了算了,叶平没了法子,就在城门口,叶平一刀将战马脖子给砍了,偌大个汉子朝着燕城跪了三天,此事传到金陵之后,叶平的将军位置也没了,做了个可有可无的偏将,至于姓刘的,凉州人,起先跟徐暄还有点矛盾,看不起这个西蜀道的读书人,尤其一入行伍就坐在了行帐中间,可当徐暄一天午后带着十多号亲兵,回来的时候个个负伤,刀口卷刃,在营地丢下七八十号辽金头颅的时候,刘伯單嘴上就不再多说什么,再到后来带着他捞取功名的时候,彻底被徐暄折服,让他觉得这个读书人除了在喝酒这方面像个读书人之外,沙场之上比上他的那股拼杀劲,只强不弱。
如今王家老祖宗口里的叶平,这会就在府邸院子里,两旁摆满了武器,才过知命年岁的叶平赤膊着上身,上面疤印纵横交错,汗液随着疤印缓缓滑下,而院门口从左到右站着一妇人,然后是一年轻男子,男子旁边是一年轻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个襁褓,时不时还哭喊一声,年轻女子又立马低着头拍了拍孩子拟声轻哄,等到叶平练完收功,拿起一旁的汗巾一边擦着汗,一边轻笑说道:“怎么了?逼宫了?”
年轻男子欲言又止,只是妇人没有说话,又不好开这个口,至于那个年轻媳妇,她说到底不姓叶,也才入门两载,更加不好抢在丈夫面前开口,叶平似乎还有怨气,讥讽说道:“二十年前你怀着晟儿在护城河上不让我出长安,好本事,如今有能耐你再大个肚子站在护城河上?”
妇人听着叶平的荒诞话语,也不羞恼,只是轻声说道:“当真不要命了?”
“命?”叶平瞥了一眼妇人说道:“二十年前没有徐将军,老子早就没命了,八百铁骑困在幽燕谷,要不是徐将军力排众议,领兵来援,早他妈见了阎王了。
这是我叶平欠徐将军的第一条命,
后来我和老刘听人说,宝剑配名将,好马赠英雄,伙同几个老不死的把春秋剑给拦了下来,谁知道惹得吴家来了个剑仙,嘿,飞天遁地,还没见到剑仙的长相,就觉得自己已经走了一趟奈何桥,那一次,人家只要徐将军交出始作俑者,也就是我和老刘他们,和那把春秋剑,吴家说可以大事化小。
这事是我和老刘他们闯的祸,本来就该我们担着,后来商量的时候,我和老刘都梗着脖子说去担下来,出门的时候,徐将军没有骂我们两个,反而将于越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三十万北骑被十多号人欺负到了头上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说他徐暄认人不认理,剑仙又怎么了,有本事把三十万人全给砍了,不然活一个就要在吴家祖坟上挖一口棺材出来,还说看是吴家的棺材多,还是咱西夏人多。”
叶平走到四人旁边,轻描淡写说着,只是这话语中的分量重如山泰。叶平眼睛有些湿,红着,就像当初儿子出生以后,他没在家里陪娘俩,反而偷偷跑出长安,还没到燕城,就红了眼,等到了燕城的时候,已经看不清东西,嚎啕大哭,这一幕到如今还被一些长安的权贵暗地讥笑,不过不敢搬上台面,西夏马可是好东西,早几辈的君主就把杀马立为罪过,一个敢在长安城门口挥刀斩马的人,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平继续说道:“是啊,二十年前,为了你娘俩不被人戳脊梁骨,马我砍了,长安我也不出了,被同僚戳了二十年脊梁骨,弯了我也认了,老叶家三代单传,香火不能到老子这里断了,到了黄泉就算我叶平愿意给徐将军当一辈子的马前卒,也没有那个脸了,如今徐将军的儿子还活着,我叶平要是还默不作声,这一辈子就不用抬头了。还有什么脸下去?”
叶平锤了锤胸口,又指了指天,嘴唇干涸说道:“以前你是怎么说的?说老子死了,你们娘俩的天塌下来谁来顶,可我告诉你们,我的天是北骑给撑起来的,北骑的天是徐将军杀出来的,可徐将军的儿子呢,生下来爹娘两块天都塌了,我们这些在北骑大树下乘凉的长辈,你看看哪一个有个长辈样?我还听李怀说上一次徐将军的儿子来长安,都快见到长安的城门了,最后折路而返,这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做长辈啊!在打我们的耳光啊!”
叶平有些怜爱的看了一眼孙子,眼神留恋却心满意足,挥了挥手说道:“而且如今徐将军的儿子可是大出息了,江湖剑仙似的人物。”说着又瞥了一眼满脸尴尬的站在这里的自家儿子,喟叹说道:“如今我叶平就算凑上去,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沾徐家的光,一门将帅,皆是龙虎啊。”
老妇人知道自家丈夫心里有怨,从二十年前斩马的时候就有,而且是恨她,所以这二十年来,她也不和叶平闹,哪怕有时候叶平醉酒故意弄的满屋子狼藉,她也默不作声,只是悄悄一遍又一遍的收拾东西,然后在回到那个男人再也不踏进的婚房里哭泣,她也觉得自己没做错,也觉得自己委屈,只是可与说者无二三而已,她不懂男人之间的交情意气,但是她懂,如果她男人死了,她不会独活。
平白而论,若是当时叶平执意要去金陵,她也不会跳江,或者说在那时不会跳江,就像徐江南的娘亲一样,徐暄赴死,徐江南的娘亲再是绝望,也还是生下徐江南后才随着过去。
这一会等叶平发泄了之后,老妇人只是轻声说道:“当真要去?”
叶平重重哼了一声。
老妇人突然说道:“老身只是觉得当年因为晟儿的原因,是老身对不住徐将军,这一会,是该过去赔个礼道个歉,虽然老身知道没多大用,但去是一回事,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叶平一脸惊异,“你们不是?”
老妇人摇了摇头说道:“老身只是过来跟你商量一下,在这件事上,我纵然有千万种理由,但对不起徐将军就是对不起徐将军,可能在你心里,徐将军比较重要,可老身是个女的,在当时你和晟儿才是我的一切。所以我别无他法。不是有人说自古忠义难两全,再是难不也得有个选择,在老身这里,只能选择你和晟儿,徐将军护西夏,守凉州,老身也知道,整个长安也都知道,如果不是徐将军,可能我们还在戈壁上过着风餐野宿的日子,可纵便如此,放老身这里,还是那么一句话,你和晟儿才是我的天,徐将军那块天塌了我死不死不知道,你们爷俩的那块天要是塌了,老身肯定是活不了的。”说到最后,妇人有些失声味道。
旁边抱着娃娃的年轻女子,轻轻拉了拉身边男子的衣角,似乎也是再说她也一样。
叶平瞪大眼睛,满脸意外,“以前你怎么不说?”
老妇人幽怨看了这个蹉跎了她大半辈子的男人,委屈说道:“二十年,你哪天不是练了武就喝酒,喝完就去处理军务,什么时候在府里呆过,就连晟儿出生那日,你都……不在长安。”话到口中,最后还是换成了不在长安四个字。
叶平猛然拍了拍脑袋。
老妇人继续说道:“不过这一次我是来和你商量的,这件事是你我欠徐将军的,但晟儿是后来人,我想着,这一次就老身和你出面,晟儿一家子就不出面了吧。”
叶平侧过头,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
老妇人回过头,眼神温柔望着男子说道:“徐将军的儿子,老身没见过,不过这些日子在长安多多少少也听到过,君上意思不明晓,听他们说金陵的时候,君上是要他死的。把你们一家人搭上去,不合适,而且谁都知道朝廷的严尚书跟徐将军不对付,这一回就算大难不死,我和你爹在长安也呆不长久了。
但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君上不至于杀人,不过你爹这个偏将军还有没有那就不知到了,所以你也放心,到时候大不了我跟你爹回到戈壁上去,不过晟儿,你还年轻,得呆在长安,就算不为自己,你也得为婧儿娘俩考虑一下。”老妇人笑了笑,给男子理了理衣襟,又将衣服上的褶子捋平,有些歉意的看着一旁女子,“这些事以后得你来做了。你们许家也算书香门第,门楣清正,跟了晟儿委屈你了。”
女子甜笑着摇头,抱着安静睡去的稚儿轻轻福礼。
叶平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妇人。
年轻人刚急忙喊出一声娘,便被妇人打断说道:“晟儿,娘知道你的意思,但在这件事上,一个本身与你无关,第二个是像你爹说的那般,人家徐公子已经是剑仙人物了,咱们一府人过去,不像话,可能咱们自己心里是去道歉的,可在人家眼里,说不定成了攀高枝的势利人。你过去反而让人多心。”
年轻人有些急促的喊了一声爹。
叶平没好气的抬头,双眼瞪得跟牛一样,骂骂咧咧说道:“喊什么喊?没听见你娘的话?多大的人了?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他妈拿刀砍蛮子捞功名了,于越,跟你爹斗了二十多年的那位,你爹别的没输过,也就在你上面输了精光,别人儿子今年赚了空头将军,而徐将军的儿子,年纪可能比你还小,瞧瞧别人的本事?如今整个西夏谁不知道出了个年轻剑仙?想想就来气。
明天就给老子搬出去住,听到了没有?”
年轻人有些气馁,满脸失望的转身离去。
妇人悄悄拍了拍女子的手,又使了使眼色,女子嗯了一声,回头追了上去。
可谁知叶平在后面依旧不依不饶骂道:“读了二十年的书,也没见读出个什么卵东西出来,明年考不上进士,老子把你的书全给烧了。”
不过骂到后来,叶平蹲在院子里看着天,发着呆,他想起以前喝酒的时候问过刘伯單。
姓刘的,你说书上也就那么些字,而且都是一样的书,咋个这读书人就不一样呢?
他记得当时刘伯單喝着酒,脸上表情比他还诧异,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说他是怎么了,竟然破天荒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记得自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要刘伯單回答一下自己之前的问题。
可那位同样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本正经的想了很久,吊足了胃口之后,摇了摇头。
就在把他气的要摔桌子的时候。
刘伯單说了一句偏文人的话。
大概徐将军知道吧。
叶平又开始坐下喝酒了。
再后来,原本死活不同意叶晟入学的叶平,时不时偷偷跟着叶晟去私塾,而且跟私塾的许先生比较熟,熟到一壶酒,就把人家的掌上明珠给带回来当了儿媳。
后来他每次偷偷过去的时候,许夫子都是拿着扫帚对着他冷笑,但也只能冷笑,没办法,婚书上的名字是他写的,白纸黑字,手印也是他给按的,不过什么时候按上去的,他就不知道了,只是此事过后,他就不在喝酒了,尤其是叶平的酒。
不过这些,叶晟不知道,叶晟只是好奇为什么他爹能拿到许夫子的婚书手印,不过叶平不说,许夫子也不说,他也就没多问。
呆了盏茶功夫之后,叶平想了想还是起了身子,觉得还是该去一些老哥们府上看看。
不过才走出院子不远,后面老妇人的声音就传了回来。
“晟儿的冠礼你还回来吗?”
“军务繁忙,哪里有那时间,找许老头吧。”
“那泽儿的百日宴呢?”
“什么时候?”
“七天后。”
“知道了。”
老妇人扶着院门,掩着唇笑,一如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个男人还是那么好糊弄,嘴硬心软,明明儿子的冠礼和孙子的百日宴在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