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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麻烦了?
绍筝疑惑地看着姬明月,她不得不循着姬明月手指的方向朝海面上望过去。
她年纪小,身子矮,只好站起身来才能看得分明——
敞阔的海面上碧波万顷,辽远处的陆地上隐约可见蓬莱城的轮廓。在那片陆地的前方,一溜海船雁翅排布开来,每一艘都比她们所处的这艘要高大坚实得多。七八条大船同她们遥遥相对,簇拥着中间的一艘。
绍筝不由得暗自吃惊。
她前世是公主之尊,对于天家的形制、规矩自然是熟悉非常的。中间的这条大船,且不论其如何高大,雕镂得如何考究,单单就是那一条条构筑船体的金丝楠木,便绝非寻常富贵之家能堪受得起的。就算商贾再有钱,天家专用的形制,哪一个敢僭越?活得不耐烦了吗?
可以想见,这艘船的主人极其低调,既无象征其身份的徽记,甲板上也没有任何仪仗旗帜,但这并不妨碍其尊崇身份的彰显。至少,绍筝是看出来了。
那一排大船,显然是奔着她们的这艘船而来的。船大,行得也快,又是顺水的,须臾间,两方相距就不盈十仞了。
绍筝这边船上的众船工,包括那船老大在内,都是惯于海上营生的,他们自然能瞧出对方不是寻常来路,不由面上都带出忧愁之色来。任谁都晓得官家不好惹,更惹不得,他们遂不敢像往常两船相向时那般高声喝问,船老大早乖觉地去舱中寻印玺讨主意了。
印玺闪出,他立在甲板上,看着对面的一溜官船,眉头紧皱,不知正想着什么。阮瑶更是不明就里,眉目间透出了担心。
满船上下,恐怕也唯有见自家姑姑安然的小狐狸璇儿最是无忧无虑了。
船行愈近,中间的金丝楠木大船上突现出一道人影。绍筝的眼力颇好,她看得清楚,那是一个面白无须的高瘦男子。
那名男子身着暗纹锦袍,头上便帽,颇具贵气,看他的仪态、气度,像是个贵介之家的主事似的。他的音线偏细,声音高扬着,说话的同时还没忘了礼数,朝着绍筝他们所在的方位欠身抱拳行礼。
“敢问,前方可是峥云派印公子的坐船?”
口齿清楚,四平八稳,该是见惯了大场面的。
可是,这一边,却没有回答他。
“贵人,你看咱们……”船老大试探着问印玺。在他的眼中,整条船皆以这位公子爷为尊,如今遇到看不准来路的官家船,船老大可不想给自家惹了麻烦,只好向印玺求助。
绍筝和阮瑶也都望向印玺。姬明月则早就怀抱了璇儿,寻了个背风处倚着,姑侄俩一人一狐低着声音不知在交流着什么。
印玺的脸色由白而愈见苍白,待看到那无须高瘦男子的一刻,尤其是听到他那声询问的时候,印玺的脸色骤变铁青。他没理会船老大的询问,而是不由自主地前跨半步,似是要看得更清楚一般,他死死地盯着对方大船的船艏。在他的记忆中,那里原有一枚象征着船主人身份的徽记;然而,此时,却被刻意遮掩了。
高瘦男子的问话,仿佛是向着大海说的。而回复他的,唯有海水哗啦啦地往复不停。
不知是事先安排好的,还是有人下了命令,挡在绍筝他们面前的一溜大船皆都停止了向前疾驰,更像是保持着一个守礼却也具有压迫感的距离。
这边,船老大更不敢硬闯过去,亦收了帆。双方就这样安静地在海面上随着海风与水流漂荡。
半晌,印玺终于开口了,声音一如往日的平静。
“我们是峥云派的。”他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对面的高瘦男子闻听他的声音,脸上立时露出难掩的喜色,愈发恭敬道:“请问,是印公子吗?”
“我便是,”印玺语声一顿,似话意未尽,特特又添了一句,“峥云派掌门座下三弟子印玺。”
绍筝微微蹙眉,她深觉三师伯与这名高瘦男子间的对话颇含机锋;就连没甚心机的阮瑶都听出了异样,不禁抿了唇看向印玺,眼中都是牵怀。
对面的高瘦男子并未因为印玺的刻意疏离而感到不快,相反,他大松了一口气,朝着印玺一躬到地,态度越发地恭敬起来:“我家主人请公子移步蓬莱城,还往公子……”
不等他话音落地,印玺不禁冲口道:“你家主人?他……他竟亲自来了吗?”
高瘦男子回道:“我家夫人此时就在蓬莱城中,有极紧要的事情与公子面晤……”
“夫人!”印玺惊诧失色,“竟是你家夫人!”
高瘦男子还想说些什么,印玺却突地暴躁起来,他急冲至船头,咬牙切齿喝道:“你立刻回去,告诉她,我与她,没什么好谈的!你们,速速让开去路!”
“师叔!”阮瑶从未见过他这般躁恼过,她在意他至十分,见他急冲向船头,心头划过不安,紧跑上前,扯住印玺的衣袖,深恐他跳海自尽似的。
印玺被豁然揭开旧伤疤,阮瑶这么一扯,正戳中他的不快,他于是猛地甩开了她,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温润君子模样?
阮瑶被他甩了一个趔趄,好歹被抢上来的绍筝扶住。她顾不得羞恼,凝着远处的躁怒男子,委屈一重复一重地涌了上来。
高瘦男子像没见着眼前的情状一般,一如之前的恭敬:“公子,我家夫人既想与您一晤,您定是推脱不得的。”
印玺冷笑:“推脱不得?我不去,你还能硬拘了我去?”
高瘦男子眼睑微垂,“公子这话,小人担不起。小人不过就是个依着主子意思做事的下人,主子吩咐做什么,小人便做什么。主子要见您,小人只好拼着性命执行。若真是不小心得罪了公子,绝非小人之愿。”
“张严!十几年没见,真当爷认不得你这张皮了吗!”印玺忽的爆喝道。
高瘦男子一凛,依旧毕恭毕敬的,“是!十几年过去了,三爷还记着小人这张皮,是小人天大的福分。三爷既然连小人这等草芥都没忘,怎么肯辜负了夫人相见一晤的苦心?”
“苦心?她的苦心,用的还少吗?”印玺冷笑一声,“你去告诉她,印玺早已是化外之人,所求者唯武道尔,她若还有什么苦心,就此便息了吧!”
张严不为所动,再次拱手道:“三爷的话,小人定会转禀夫人。但,夫人也有一句话,命小人见到三爷的时候,一定要问上一问。”
“说!”
“夫人问三爷,既然往昔皆付流水,那么,三爷的名号又是如何而来呢?”
印玺闻言,身躯明显晃了晃,似是神思不属。
所谓“名号”,便是印玺二字啊!普天之下,岂会有第二个稚童被冠以这样一个乳名?
蓬莱城中某家不起眼的客栈的某个房间里。
绍筝扒着窗户扫视楼下的街市,和寻常的街市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以她的眼力已然发现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杂着普通百姓打扮、却身负极高武功的人,且越向街东南方向越是密集,而那里,正是船靠岸后印玺被请去的地方。
三师伯终究是答应去见那位“夫人”了。他到底还是绍筝认识的那个三师伯,并没有忘记事先安顿好绍筝和阮瑶。只是,临行前,他颇具深意地看了看怀抱着小白狐狸的姬明月。姬明月始终神情淡淡的,登岸后也没有告辞离开,而是随着绍筝来到这间客栈暂歇。
阮瑶一直双眼红红的,印玺一走,她就躲进房间去了。绍筝不知该怎么劝她,只好由着她一个人静一静。
请走印玺的人,绍筝猜想八成是皇家的人——
若非皇家的人,哪家哪户能有那样大的排场?金丝楠木的大海船,试问全天下能有几艘啊!
还有那个叫张严的高瘦男子,面白无须,嗓音尖细,以绍筝前世的经验,可以断定必是中官无疑。
那么那位“夫人”呢?能让中官那样恭敬的,该是宫中的贵人吧?那中官的气度,绝非寻常内监可比,定是总管一层往上的人物,由此推测,那位“夫人”说不定是妃嫔、公主,甚至……
那,三师伯呢?三师伯是皇家的人!
绍筝一震,三师伯若是皇家的人,他是姓令狐吗?他和北燕皇帝令狐光,又是什么关系呢?而他这样尊贵的身份,又为何屈尊入峥云派呢?或许是因为那位“夫人”?
正胡思乱想着,不经意间侧头,方惊觉姬明月不知盯着她瞧了多久。
绍筝脸颊微烫,脑中极不合时宜地冒出姬明月一丝不|挂的胴.体来,瓷白小脸儿登时染上了一层胭脂色,她颇不自然地将目光飘向别处,就是不敢直视姬明月的眼睛。
姬明月冰雪聪明,见她神色别扭若此,柳眉一竖,薄怒道:“想什么呢!”
绍筝一抖,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在想三师伯的事儿……”
姬明月暗哼,不欲与她认真计较,遂就着她的话头儿问道:“想出什么了?”
绍筝被她一带,窘迫的情绪便被冲淡了些,终于能够正正经经地和她探讨起三师伯的背景来,“我猜,三师伯是皇家的人吧?”
姬明月挑眉,“何必猜?他本就是皇家的人。”
咦?绍筝觉得前辈这话极富深意啊!好像知道很多的样子。她很不想放过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紧接着便问:“那他和北燕皇帝令狐光,是什么关系?兄弟?还是……同族?或者是……”
绍筝犹自思索着二人之间可能的关系,姬明月睨她,淡淡道:“皆不是。”
“那是什么关系啊?”前辈啊,您敢不敢一口气儿说个痛快啊?
“仇敌。”姬明月双唇一合一吐。
“啊?”绍筝的嘴巴张圆了。
“天下难道就只有北燕一个皇帝?”姬明月斜她一眼,似是嫌弃她少见多怪了。
绍筝恍然记起狐狸前辈曾在杨家庄后山中同她说起过当今乱世的局面,了然道:“这么说来,三师伯是南朝的皇族了?”
“他本名叫做萧智瑜,是南梁皇帝萧衢与元后的嫡子。”
果然是皇族啊!还是嫡皇子!绍筝不由得慨叹。
“他既然是皇帝的嫡子,怎么沦落至到峥云派为徒了?”绍筝追问道。自从知道前辈就是当日那位狐仙,她对姬明月的生疏感便悄然不见了踪影,心中的亲近之感倒是渐渐积累起来。
姬明月秀眉耸了耸:“习武修行很丢人吗?”
绍筝一噎,她真没有瞧不上习武修行的意思。好吧,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儿觉得皇族贵胄沦落到这步田地,挺……可惋可叹的,比如她自己。
姬明月清楚她的底细,傲然道:“皇族又如何?便是做了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帝,泼天的富贵也终有尽时。若是潜心修行,或可与天地同寿,三千世界任我遨游,一世人王又算得什么?沧海一粟罢了。”
绍筝听她说得阔达,一颗心也随着高越起来,想象着八荒*若何,无尽的寰宇又是若何,顿涌出无限的向往,“前辈,修行真能修到那步天地?”
姬明月勾唇道:“你不想知道你那位三师伯‘沦落’的故事了?”
绍筝扶额。她能说她此时好生感慨吗?世间修为高又绝色的女子,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伶牙俐齿?师父是,巫紫衣是,狐狸前辈也是……真是,还能不能好好地聊天了?
这些女子,她哪一个都惹不起,只好甘拜下风——
“前辈还是说说三师伯的事儿吧?”
姬明月霎霎眼,清凉的眸子中划过一道狡黠,似是很满意绍筝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态度。
“萧智瑜从出生时起即被萧衢寄予厚望,属意他为皇位的继承人,更为他取了乳名‘印玺’,意在他就是南梁将来传国玉玺的主人。萧智瑜幼年时,其母元后薛氏过世,萧衢对他更加的疼爱。他和大司马薛虎的幼女薛丛青梅竹马,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却不料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彻底改变了萧智瑜的生命轨迹。”
“是何事?”绍筝被姬明月娓娓道来的轻缓音声所吸引,情绪亦被带动,忍不住追问道。
姬明月闪了闪眼,续道:“薛丛及笄后不久,偶被萧衢所见,遂惊为天人,回宫后便拟了旨意,誓要娶她为妻。”
“为妻?”绍筝怔住。她本就是公主之尊,天家的规矩岂会不懂?天子的女人,唯有正宫一人可称为“妻”。
“不错,”姬明月点点头道,“萧衢就是要立薛丛为元后。”
“那时候薛丛才多大?萧衢是昏君吗?竟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绍筝拧着眉头说不下去了,她都替南梁皇帝觉得羞耻。
“萧衢的先元后便是姓薛。”姬明月悠悠道。
绍筝猛然吸气,难以置信地吐出自己的猜测:“所以,薛丛其实和薛氏……”
“薛氏是大司马薛虎的堂妹,亦是薛丛的堂姑。”姬明月轻飘飘道。
绍筝怔住,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梁帝萧衢了。是该夸他痴情到始终没忘了妻子的模样,还是该斥他荒唐到娶了妻子的侄女以填补情伤?
无论如何,事实上,最受伤害者,莫过于萧智瑜了。一面是青梅竹马的女子,一面是给予自己生命的君父……那个人,杀不得,恨不得,却偏偏做了该杀该恨的事!
绍筝顿生同命相怜的悲悯情怀。
“三师伯真可怜!”
姬明月挑眉:“薛丛岂不更可怜?萧智瑜大病一场,逃出宫去,拜入峥云山,从此再不问世事。可那个可怜的女子呢?看中她的是能够对她的整个家族生杀予夺的至高无上的天子,她唯有柔顺服从;她逃不得,逃不掉,还要秉持女德奉他为夫,从此被拘于深宫之中,成了万民叩拜却失去了所有幸福与快乐的国.母。你倒说说看,是挣脱的那个更痛苦,还是留下来无言承受起一切的那个更痛苦?”
绍筝凝着姬明月沉若静水的眸子,耳边仍回响着她之前的话语,总觉得那个关于“谁更痛苦”的问句中包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楚。是因为前辈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物伤其类,感触更深吗?
如果,真是那样,前辈是两者中的哪一个?挣脱的那个,还是留下来承受的那个?
绍筝猜她该是后者——
离开的,也许可以慢慢淡化,甚至遗忘,至少不必时时刻刻触景生情,看三师伯,不也安然地过活了十几年吗?
然而,留下来的那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或者是一生,都要在关于那个人的回忆中徘徊、无助,周遭的一切却还要残忍地时时提醒她曾经的存在,割心一般。
绍筝突地心念一动:所以,也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于前辈的生命中,直到今日,还要给她痛苦的磨折吗?
绍筝憎恶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