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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怀璧起身时微微仰起脸看着令狐问君,那双琉璃般光彩夺目的眼眸闪烁着一抹危险的狡黠之色,他薄唇微启,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轻巧之音吐字道:“你可不要后悔。”
令狐问君心头似被人撞了一下,但神色未变,只当没有听见他这句话,迈步转身,伸手拿过那壶樱桃酒,去向各位名媛淑女斟酒了。
接下来的夜宴风平浪静,再无人挑衅,饯花神会顺利结束。
令狐问君走出皇宫时,恰好看到圣怀璧的马车就在前面,她犹豫一下,走到前面,轻轻敲了敲马车的车窗。
车窗从内打开,露出圣怀璧微醺的一双醉眼,斜睨着她“我的丞相太傅,还有什么要教导弟子的?”
“明日辰时二刻,我在工部等候四殿下。”她望着他的眼,如是交代。
他蹙起眉“辰时?我向来到巳时三刻才会起身的,那么早我可去不了。”
她微笑道:“无妨,那我就带着公文去四殿下的玉甯宫商讨。”直到转身回到自己的马车,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今晚有点累,不是因为代天子敬酒这点小事,而是这朝中太多的人事让她定不下心,一边斟酒一边还在想各方之事,差点因为分神将酒倒在那些美女的裙子上。
都是女人,各人各命却如此不同,她在那些女子的眼中大概就是个怪物。身为女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学些针织女红,做一国之相?这可是男子都未必做得好的重任啊。
六部都是些倚老卖老之人,众人在朝中苦苦熬了这些年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升官发财。她这样毫无资历建树的年轻女子,只凭着前任丞相之女的名义就坐在这个位置上,试问有谁会真的服气?
而这几位皇子,个个都有自己的脾气,太子霸道强势,二皇子冷眼旁观,三皇子性如烈火,四皇子又顽劣难驯,要周旋在这些人中间也绝非易事。
尤其是圣怀璧,自她入朝以来,每次见面他都没有什么好话,彷佛她曾得罪过他似的,今晚明摆着又是来找自己的晦气,她再忍气吞声下去就更无法在朝中确立威信了。
都说擒贼先擒王,既然这四皇子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皇子,众人又对他如此礼遇,她总要先制伏了他,才好服众。
她的马车刚刚走出几步,忽然有人来敲她的车门,车门打开,只见圣怀璧笑吟吟地捧着一个酒杯和一个酒壶站在车门外。
“丞相大人辛苦了一夜,也不知为多少名媛闺秀斟了酒,可是丞相自己却还没有喝上一口这醇香浓郁的樱桃酒,岂不可惜?我刚才出宫时从内侍监那里又要了一壶,特意给丞相送来的。”
她扶着车门,淡淡道:“本相并非那些待嫁的女子,这酒就不必饮了。”
圣怀璧皱着眉说道:“怎么?丞相是嫌我为你倒酒会失了你的身分吗?”
“岂敢,四殿下亲自斟酒是本相的荣耀。”她咬咬唇,弯腰走下马车,自他手中接过杯子,说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他粲然一笑,竟是说不出的艳丽生姿,满是孩子气的得意,彷佛她肯喝酒就是他胜了似的。将那酒杯斟满,他还做了个恭敬的样子,笑咪咪地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丞相大人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必和我客气。”
他这脸真是一日三变。令狐问君心中一叹,不知道逼他去工部是不是给自己找了天大的麻烦,工部的大人们只怕要怪自己了。
酡红的酒液刚刚入了喉,她就觉得一串烈火顺着咽喉滚入体内。真想不到这酒竟然如此烈,真的是给名媛闺秀们喝的吗?
圣怀璧凑近她耳畔,悄声道:“这酒一杯足以醉人,据说喝了此酒,情劫难逃。丞相大人,弟子就先恭喜您了。”
他的眼似是染上一层雾气,笑吟吟的,却又冰凉得不怀好意。
令狐问君心头震动,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嘴角勾起“殿下真是太爱说笑了。”她将酒杯中剩下的酒液随手泼到在地上,神情整敛道:“明日本相在工部恭候殿下,请殿下不要迟到。”
圣怀璧微笑着望着她,身子一弯,竟规规矩矩地躬身为她送行。
一醉沉酣。
真没想到一口樱桃酒竟然会让向来早起的令狐问君一直睡到了卯时七刻才醒过来。看着外面大亮的天色,她暗叫不妙,匆忙梳洗更衣之后便乘了车急忙往工部赶,好在工部和丞相府距离不远,辰时二刻她准时赶到工部门口。
门口有几辆马车刚刚停下,下来了七八名宫女和太监,提着食盒往里走。
令狐问君诧异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名宫女忙躬身说道:“回禀丞相大人,这些是四殿下要的。”
“四殿下已经到了?”
“是。”
她有点意外,昨天某人不是还板着脸说自己要到巳时才能起床么?这些食盒又是做什么的?
“殿下说今天起的太早了,来不及用早膳,所以让御膳房把吃的送到工部这里来。”
令狐问君脸色一沉,迈步走了进去。
堡部大堂中早已站了不少人,圣怀璧一个人大剌剌地坐在大堂的中间,指挥着左右的随从和官员把一落落公文摊开来全都放到地上。“就这么按着日子一份份排开来,不同地方的公文不要混在一起,否则我看了也不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令狐问君站在大堂门口,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堡部的几名官员苦着脸走过来行礼道:“四殿下说要查看近一个月工部的公文,说是一本本翻看太麻烦,让我们全都摆在地上。”
令狐问君按捺住心中的不悦,抬眼看向圣怀璧,柔声道:“殿下是在和大家开玩笑呢,这公文放在地上,字有多小,哪里还看得清楚?都捡起来吧。”
圣怀璧伸手一摆,似笑非笑道:“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摆好的,我看公文向来就是这么个看法,雀灵苑那里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气。既然调我到工部来帮忙,也得按照我的规矩办事。”
令狐问君暗自颦眉。就知道这位四殿下脾气古怪,可是这样公然让自己下不了台也未免太放纵了。她思量着是该端起太傅的架子训斥几句,还是看在他皇子殿下的身分上暂时不与他计较?
就在这时,圣怀璧从座椅中站了起来,径直走到所有公文的最远端,微低下头看着脚边摊开的那份公函,立定片刻就移步到旁边那一份去,就这样站一站,换一换,片刻工夫他已经看了十来份了,然后他站在那里想了一下,回头问道:“洛川那里的防洪堤坝是谁负责的?”
一名工部的官员走近前说道:“是下官负责。”
圣怀璧看他一眼,说道:“洛川那里已经二十年没有重修大坝了,就是因为没有钱吗?怎么洛川县令交上来的公函写得语焉不详的?”
那官员表情微变,说道:“洛川那里的地势比较复杂,土质偏松软,山上又多是坚硬的花岗石,修筑堤坝所需的土石要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所需的银子比别的县就要多好几倍。每次上公文到户部要银子的时候,户部都怀疑是洛川县自己贪污挪用,坚决不批,打回去让他们重算,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年了,所以一直没有批复下来。”
圣怀璧笑道:“真是有趣。洛川遇到的难题,难道就仅限于洛川吗?周边其他县都没有这个问题?”
“嗯也有一两个县是如此。”
“那人家是怎么批到银子的?”
那官员尴尬地说道:“每年官员返京述职的时候,大小辟吏都会到户部问询一下各地拨款进展,唯独这洛川县令不善人事,所以”
“原来如此,”圣怀璧不禁笑出声“就是说别人都会给户部送点好处银子,偏偏这洛川县的县官是个愣头青,都不知道讨好卖乖,也学不来孝敬手段,只知道傻乎乎地直接要银子,谁会给他。”他回头去笑令狐问君“我就说这工部都是木呆呆的匠人,连送上来
的公文都这般无趣。”
令狐问君刚刚本想申斥他几句的,但是他刚一开口,她的话就咽了回去。
这位四殿下还真有几分奇怪。不是奇怪在他那刁钻古怪的性格上,也不是奇怪在他将公文放在脚边,快速浏览就可过目不忘的本事,而是奇怪他能一针见血地就发现公文中的要害之处。要知道透过外表看到内里的本事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是不是因为他
自幼在宫中长大,所以就比别人多了一分敏锐的眼力和敏感的心思?
令狐问君不由得将轻视鄙夷他的心思收了起来,见他望着自己笑,她也回以一笑。“既然今天四殿下是来工部见习,不知道四殿下有何高见?”
“说来说去,不就是让我替工部去和户部要银子嘛,太子哥哥可是个铁公鸡,素来无利不起早的,就算是我去说,也未必能说得动他。”他看透她的心思,却摆出一副要推个乾净的架势。
这本在令狐问君的意料之中,于是她说道:“工部也好,户部也好,都是圣氏的天下,无论是四殿下还是太子,亦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四殿下若能把这个道理和太子讲明白,不怕太子不拨钱。更何况,汛期已到,倘若不加紧加固堤坝,一旦造成决口,户部要出的
赈灾银子会更多。”
圣怀璧歪着头想了想,笑道:“说的有理。”他只赞了这一句,对于帮工部要银子的事情却不置可否,继续往下看着公文。
令狐问君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转身走向后院。
这一上午,她并未过问圣怀璧是如何处理那些公文的,工部尚书卸任之后的这半年,工部一直没有新的尚书继任,工部的大小事情就都交由她来决断。她在工部常驻的时间比在丞相府都要久得多。
但是对于工部的事情她并不是很懂,这里牵扯的知识实在是太多了。她虽然曾在玉阳学过几年农耕水利之术,但是最核心的技术依然未能一窥究竟。到了工部这里,才知道千头万绪真的并非短短几年就可以旁观学得,心中不禁暗恨自己浪费了那几年的时光,因而她
包加勤奋好学地向工部最精通此道的人士求教,有时候聊得晚了,天色都已黑了也不知道。
今天她询问关于修筑堤坝的一些数据该如何推算才能最为精准,与工部侍郎方宏又是一口气聊了两个多时辰,一转眼她忽然想起“啊,应该过了吃午饭的时辰了吧,方大人,今日又耽搁您不少时候,嫂夫人必然要怪我了。”她语带歉意地笑道。
方宏比她大了十来岁,为人很是风趣,早已成家立室,与她很快就成了朋友,所以两人说话时也轻松许多。
此时方宏笑道:“拙荆很是佩服丞相大人,她知道身为女子要想立足朝内有多不容易,所以托我向丞相致意,说您不愧是女中巾帼,改日还想请您到府上坐坐,只是不知道下官是否有此荣幸?”
“嫂夫人相请,我是一定要去的,等忙过这两个月吧。”她笑着起身送行。
方宏家离工部不远,每日中午都会回家和妻子用过午饭再回来处理公务。看他们夫妻成亲十余年依然如此鹣鲽情深,让令狐问君不禁心中又是佩服又是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