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几番离索到白头

辽海秋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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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灵慧因为前二姐夫的事,单挑了陈家村。以前的人抱团,一个人的仇很容易就演化成两个家族,两个村庄的仇。要不然也不会有两村世世代代骂仗的由来。

    程家庄和陈家村那就是仇人。程灵慧不同意常之洲娶陈家村的闺女。人家陈家村更不许闺女嫁到程家庄。为了防备日久生变。人家很快就给自家闺女说了个婆家。

    常之洲知道了,也不跟程灵慧商量,自作主张的就开始布置自己的状元楼。弄得披红挂彩,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到了人家闺女成亲那天,他让一众伙伴一大早穿戴一新,等在花轿必经的路口,扮作个接亲戚的样子。那姑娘的花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截到了程家庄。

    那媒人一看不对劲,这些小子抢了轿子就一路飞奔把新娘子抬了回来。

    等媒人拧着小脚去报信回来。姑娘已经进了人家的门,说啥都晚了。

    有人说,这怎么可能?这不是天方夜谭吗?人家送亲的是干啥的?

    这还真有可能。

    以前接亲用轿子的不多。但凡用轿子,都要给轿夫喜钱。轿夫为了讨喜钱方便,一般都是将送亲的大队人马甩开。而且,就算送亲的看见有人迎了轿子,也多半不会往别处想。谁会想到有人会劫新娘子呢?

    喜事上帮忙的人很多。媒人也没法把两家的亲戚都认全乎。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闺女都进了人家的门了,陈家村那边再怎么气愤也没办法。

    程灵慧虽然也生气,但她自来偏爱这个长子。见小两口双双跪在自己面前,先就心软了。

    最后,程灵慧和常继文两口儿亲自去陈家村,给了人家父母双倍的彩礼。又给了那姑娘原先的婆家一笔钱,这事才算平息下来。

    事后老两口回想。常之洲虽说自幼调皮,可也比别的孩子知道分寸。怎么进京赶了一趟考,回来就这么胡闹了呢?

    一向和大哥要好的程之柏道破了天机。原来是吴末名和楚轻狂俩人撺掇的。

    可那俩人,现在都是朝中大宰,程灵慧两口子就算生气也不能把人家怎样。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自此,常继文立下家规。耕读传世,永不为官。

    其实,常继文这家规立的也是多余。

    几个孩子,除了常之洲读书用功以外。别的都不成。

    程之松一说上学就跟要他命似得。陆晓晓天天拿笤帚疙瘩往学堂赶他,最后也就将就认识俩字,不做睁眼瞎。程之柏读书倒是挺灵光,但是自从常之洲挂冠经商,他跟着大哥弃了圣贤书,去学做帐房。

    常之远最让程灵慧头疼。

    他小时候程灵慧和常继文忙着粮行的事,很少管他。也不知谁给他开玩笑,说他是程灵慧两口子捡来的。这小子竟然当了真。从懂事就闹着要去找他亲生父母。十几岁就东跑西颠的,根本不着家。

    后来虽然大了,懂事了。可还是和程灵慧两口子不亲近。整日呼朋唤友,车来马往,也不知道干什么。程灵慧很怕他走上五爷和姑父的歪路。可儿大不由娘,她纵然有十分的厉害,也全不顶用。

    小儿子常之青最让人省心。

    他自小就乖。

    乖乖的上学,乖乖的娶媳妇,乖乖的给程灵慧两口子抱孙子。就这脾性,别说他根本就没有那出仕的心思,就算给他个官,他也做不来。

    治理大沙溪的工程一直做了好几年。盖寺庙的银子花光了,两口子就从家里拿。常老爷留给常继文的家底儿几乎全填了进去。大坝合拢,水渠通水这一天。整个沙溪县的百姓都沸腾了。

    有了这水渠,不光可以浇地。沙溪县许多干旱的村庄,吃水的问题都解决了。民以食为天,有了这条水渠,不亚于老天爷睁开眼了。

    竣工这天,老百姓自发的凑钱唱了好几天大戏。

    可就是这戏唱的坏了菜了。

    程灵慧家里还有个没出阁的大小姐呢。如此盛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结伴去看戏。一来二往,关雎竟然和戏班子里一个唱武生的小子看对了眼。

    这姑娘打小儿礼仪周到,比常继文还要啰嗦。程灵慧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孩子会做出寻常女儿都不会做,也不敢做的事——私定终身。

    常继文闻讯,不出所料的火冒三丈,非要打死关雎不可。程灵慧好说歹说,才把这个倔起来十头驴都拉不住的老头儿给拦住。

    关雎趁机跑去家门。

    程灵慧打发了常之洲和程之柏去找她。

    她铁定了心思要跟那戏子。常之洲劝不动她,只好给她留了些银子回来。

    后来,关雎曾带着孩子和丈夫回来过。但常继文不认她,连门也不给她开。关雎只能走了。

    程灵慧一直把她送到东岭上。母女二人抱头哭了一场。关雎告诉程灵慧,她们两口子现在在甘州落脚。她丈夫考上了朝廷的武举,如今也算官身。

    程灵慧知道关雎的意思。可常继文那倔老头儿认定的事,谁也没办法。

    此后,关雎的丈夫一直做到三品武官。她也跟着容光,做了诰命夫人,但终其一生,都没得到常继文的谅解。常继文到死都没再认这个女儿。

    大沙溪的工程完工后,苏同来过一回。

    常继文和程灵慧俩人在寺沟盖了一座小庙儿。一人来高,四五尺宽。门上挂了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歪歪扭扭三个字‘承恩寺’。

    别怪那字写的不好。那是两人三岁大的孙子写的,能写成那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常继文看着那仨字,不知道多满意呢。

    苏同看了一眼那庙,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从此圣驾再没到过沙溪县,连开州府都没再来过。

    沈聪偷偷告诉程灵慧,当年苏同在程家庄养病的时候,就看出这是一块藏宝地。他让常继文回来建承恩寺,只不过是给他后来寻宝打个掩护。所以,寺庙盖成什么样子他并不在意。反正花的都是吴末名的卖身钱。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向中规中矩的常继文竟然有胆子给他耍这样的花枪。只盖了个小庙儿糊弄他。

    沈聪是摸金校尉之后,关于藏宝地这样的话不会乱说。

    程灵慧忽然就想起传国玉玺来。

    苏同为了那块破石头,牺牲了二三十条年轻的性命,连他自己都差点儿死了。那峡谷中更是地裂山崩,糟蹋的不成样子。若果程家庄真是块藏宝地,怕不是和那峡谷中的情景一样?说不得还会连累周边村庄。

    好在苏同虽然性好猎奇,还不失为有道明君。并没有一计不成,再生二计。

    程灵慧不知道的是,苏同就此打住寻宝的念头,并不是因为他体念百姓,顾念国体。而是因为他十分的自信。有句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他的,那宝物不管放在那里,也都是他的。所以,他并不着急。慢慢寻机会就是。

    只是,人生总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就算是帝王也在所难免。苏同这一去,竟是再也没寻找到机会来程家庄一探究竟。程家庄的秘密也就永世湮灭在岁月的洪流中了。

    虽然那宝物最终没有幸免被盗,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自此,程灵慧和常继文两口子,和许多乡下夫妇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起下地,一起教孩子们读书、习武。两人的后半生,连开州府都很少去。

    三不五时的有过去交好的朋友来走动,有姑苏书院或者紫金山书院的学子慕名而来请教问题。二人也并不寂寞。

    这年秋天,时年七十八岁的常继文生命走到了尽头。临终前他拉着程灵慧的手嘱咐:“三慧,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多活几年。我那边儿还有好多事要处理。等我处理好了,就来接你。”

    程灵慧知道,他说的‘事’是他的几个妻子。这么多年,他比程灵慧还对自己的过往耿耿于怀。她点头:“俺知道,你慢慢处理,俺等着。”又不放心:“俺大姐虽然喜欢掐尖要强,可心眼儿不坏。设或她一时和你计较,你可别和她一般。毕竟她一个人躺在村外那么多年,也是挺孤单的。”

    常继文有些生气:“你一辈子没改,就不能不在我跟前说别的人?”

    程灵慧跟哄孩子一样:“好,俺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常继文仍不放心:“苏同要是来接你,你可不能跟他走。”

    苏同的后宫,四妃之首这么多年一直空悬着。常继文这么多年也就没有一天不耿耿于怀的。他也不想想,如今都七老八十了,谁还有那风花雪月的心思。

    程灵慧想着,想笑却笑不出来:“你放心吧,俺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等你来接俺。”

    常继文这才闭上了眼睛。就跟平时睡着了一样。

    程灵慧楞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打了水给他梳洗停当,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这才出门叫孩子们来。

    常继文的丧事是回桥上办的。他虽然常年住在程家庄,但最终还是要回归祖地。

    办丧事的时候,程灵慧待在程家庄没有去。她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泪。倒是陆晓晓哭了好几次。说常继文这一死,连个斗气的人都没了,怪没意思的。

    常继文下葬那一天,吴末名和楚轻狂都来了。不用说,是苏同的意思。两人如今都已经头发花白了。

    楚轻狂儿孙成群。吴末名仍然是孑身一人。

    程之柏给他磕头,吴末名受了。父子二人相视而望,谁都没多说什么。

    临行时,吴末名又给了程之柏一个香囊。依然是很普通那种。

    吴末名一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但他给唯一的儿子留下的,就只有两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香囊。里面无一例外,装着一个寺庙里求来的护身符。很平常的护身符。

    常继文死后第二年,陆晓晓也去世了。她没有进常家的祖坟,而是留下遗言,要程之松把她和母亲、奶奶葬在一起。后世人将她们的葬身之处叫做‘三奶奶坟’。也有说文公桥头的‘三奶奶’庙,是为了纪念这三个苦命的女人修建的。

    程灵慧一直活到九十八岁。眼不花,耳不聋,身体一直很好。忽然一天夜里,她梦见万树梨花开放,洁白的梨花拥拥簇簇十分的好看。

    少年的常继文穿着一件广袖长衫翩跹而来,和程灵慧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一样。

    他站在梨花树下向着她笑:“三慧,我来接你。”

    程灵慧醒来时才发觉,不知何时泪湿枕巾。窗外月光皎洁,明天就是中秋佳节。但她知道,她不能再陪孩子们过节了。常继文来接自己了,这个中秋节,她要去陪常继文。

    他们有多久没在一起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程灵慧记不清了。她一直不敢细算日子,生怕自己哪一天受不住相思之苦而崩溃掉。那样,常继文在‘那边儿’会担心的。但是,现在她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了。

    程灵慧哭了一场。让人给打了水,仔细洗了个澡。穿上准备了多时的送老衣。让人给自己梳了个漂亮的发髻。吩咐下人,等天明了再去告诉常之洲,她去找他父亲去了,让他不用悲伤。

    回首旧事。发如青丝,人如玉,几番离索到白头。

    这年八月十四,程灵慧在睡梦中辞世……